无梦到徽州
2021-07-11 | 作者:何勇  | 来源:丝路金融文学网


如果说中国有哪一个地方让我二十年来一直挂念不已,那一定是徽州,或者现在应该称呼为黄山的地方。

20009月,我和爱人结婚时,有个想法是去黄山转转的,但因为当时我们的家里都出了一些变故的原由,手里实在是没有能够计划出来的旅费,最后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花费少许多的云南,做为我们新婚的旅行地,但也因此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遗憾纵然是遗憾,不过二十年来,有意无意地,因为这个遗憾的存在,对于与徽州有关的文化和历史事件,却在我平时的学习,乃至生活中,受到了格外的关注。所以,比起二十年前,我们只是单纯地想去看看黄山的风景,如今我更想去感受的是徽州的人文、地理,以及博大精深的徽商文化。更想看的是新安江畔耸立着的,那无数个代表权贵、贞洁的牌坊,更想去走一走那爬满了衰草的马头墙错落出来的烟雨小巷。

明代万历十九年(公元1591年),戏剧家汤显祖曾留下一首千古绝唱: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在这首诗作之前,汤显祖还附了一段序:“吴序怜予乏绝,劝为黄山白岳之游,不果。”诗序说明了汤显祖当时的生存状态十分不佳,乏绝的意思是困穷潦倒。那么在穷困潦倒时,他的朋友吴序为什么要建议他去徽州游玩呢?最后为什么又不果呢?其实这里做为朋友的吴序,是想让当时已经辞官不做,在家寥落的汤显祖到徽州去,寻求复出的机会。这个机会就是寄托在当时已经退休,赋闲回徽州歙县故里的朝廷重臣许国身上。

即使到了今天,我们看到依然矗立在歙县古城内的许国八脚牌坊,就知道许国当年的社会地位有多高,在朝廷的身份有多显赫。虽然退了休,但许国曾经是当朝皇帝的老师,又是受万历皇帝倚重的权臣,所以只要他愿意推荐,汤显祖的人生确实是可以发生翻天覆地改变的。而诗句里的“黄白游”,明指黄山和白岳(齐云山),实则是暗喻黄金和白银,即官位和俸禄。

事实上,这首诗一开头就已经把徽州描述成了一个充满铜臭味的地方:要沾染些财气,多半得到黄山白岳之间的徽州去。这确实也符合当时的社会现实,因为明清时期的徽商名满天下,富可敌国,徽州自然也是个令世人羡慕的流金之地。可这一切与徽州绝伦天下的风景之美无关,与潦倒的剧作家也没有什么关系。因而,这首诗与其理解为是作者对大美徽州风光的赞美。到不如说是汤显祖在表达自己不肯低头求人的一种心态:都说富贵在徽州,可惜我一辈子想都没想过要去徽州!

那么,汤显祖最终是否去过徽州,无从得知。序里说不果,至少说明当时他没有为稻粱谋。也因此,才有了后来传世的《牡丹亭》,才有了惊艳世人的临川四梦。而他留下的这首千古绝唱,如今却成为代表徽州文化和美景的一张名片。我想,这才是大剧作家无论如何做梦也想不到的。而这句传世的诗词,其词如今也被重新定义:一辈子想去人间仙境,可做梦也没梦到人间仙境原来在徽州。

不管怎么解释,或者怎样去理解,徽州自然风光的美和历史上曾经的显赫富裕,都超出了我的想象。一生清贫不敢入繁华,真正能够让我释然的,我想,也只有去徽州走走看看了。

我终于来到了徽州。

到达黄山的时候,已接近晚上的九点。走出黄山高铁站,淅淅沥沥的秋雨,稀稀落落的旅人,和几处冷冷清清的灯光,让我一时怀疑起来。若不是很快出现在眼前,热情地帮我们提拿行李,前来接站的司机小吴师傅,我真以为下错了站。

“这是黄山市吗?”在去往酒店的路上,一路稀疏的灯火,和冷清的街道,让我再次感到有些疑虑。

“现在是旅游的淡季,平时没有多少人。”小吴大概感觉到了我的疑惑,边开车边解释说。“今年因为疫情的原因,人就更少了。”

“平时,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很穷的。”顿了一下,小吴有些不无羞涩的说。

穷?听到这个词,我有些吃惊。这大概是在我脑子里,所能想到定义徽州时,最不可能出现的一个词!这里可是历史上赫赫有名,中国十大商帮之首,曾富甲天下,有“无徽不成镇”之说的徽商发源地。

说起徽州商人曾经的富有,有这么两个故事可以为证。清代乾隆时期,徽州歙县商人江春,曾任两淮盐业总商达40余年。乾隆皇帝每次南巡,江春等人都铺张接驾,并以布衣上交天子,传为一段佳话。乾隆三十八年(1773),江春等数名盐商,自愿捐银400万两,支援朝廷用于小金川战争。后来战争利后,乾隆诰授江春为光禄大夫,官居正一品,并赏赐顶戴花翎,为当时盐商仅有的一例。在乾隆第三次南巡时,因接驾有功,一同被封官加爵的十六名盐商中,徽州商人就占到了十四人。此外,乾隆皇帝次南巡,江春等一众徽州盐商迎驾均都尽心尽力,倾力报效,总共输送朝廷白银1120多万两。1784年正月乾隆帝南巡, 等盐商为皇帝奖赏沿途人士,就捐银100万两。可以说用富可敌国来形容这些盐商,绝不夸张。

还有一对徽商黄氏夫妇,为讨好南巡扬州的乾隆皇帝,建造了专为乾隆游赏的园林。但就在乾隆到达的前夜,发现园林内竟没有设计湖泊。于是当即雇用数千工人,花费数十万两白银,一夜之间就建造出了“三贤祠”。乾隆爷见后不无感叹地说道,天下之富,不过徽州商人,我确实不如啊。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曾经以富闻名天下的地方,如今却被冠上了穷字的标签,是我绝没有想到,也不敢想的。

历史上的徽商起源于晋,到了唐宋时期,徽州除了竹编、木器、瓷土、生漆等传统商品的行销外,徽州产的茶叶、歙砚、徽墨、澄心堂纸、汪伯立笔等明星产品开始在全中国热销,并走红于海内外。徽商的发展也逐渐兴盛,至明清两代,徽商开始称雄中国的商界,财富的累积达到极致。

徽商的兴起有其特殊的背景和条件,首先是来自客观环境的压力。徽州介于万山丛中,山多地少,另外从魏晋以来,中原一带战乱不断,使得大量的人口涌入徽州,就出现了徽州地少人多的状况。为了谋求生活,人们不得不翻山越岭,或顺新安江而下,去毗邻的经济相对发达的苏杭一带经商。徽州一带有一句流传的民谚:“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久而久之,经商也就成为古徽州人的传统生活方式。明代史学家王世贞说:“徽俗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就是说每十个徽州人中,就有七个是在外经商的。

其二是徽州自然环境结构形成的特点。徽州的地理特点是八山一水一分田,山多,自然资源就十分丰富,盛产茶叶、木材、中草药,土特产非常多。另外,与山区经济相关联的徽州手工业品也极为丰富,如陶瓷、徽墨、歙砚、漆器等。他们只有把这些东西输送出去,方可换取徽民们生活所需的粮、油、盐等,才能达到互补以满足人们的生活需要。

其三是徽州拥有以新安江为主的纵横水系,极大地便利了徽商对外商品的运输。徽商经营的物品种类很广,而以食盐、茶叶、木器、典当最为典型。这些经营商品的运输,在没有机械动力运输的年代,水运成了最便捷,也是最经济的商品流通运输模式。这些四通八达的水路交通网,也给徽商们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

在黄山游走的几天里,我一直试图找到一点当年徽商发迹时的影子,或者说是找到一点历史上徽商取得大放异彩成功背后的根因。然而,我知道这很难,时过境迁,文化的形成如果没有特定的背景,适宜的成长环境,是很难被再次复制的。

几天里,以往旅游时很少光顾商店的我,为了这个根因,甚至开始积极地,流连于各处景点的门店、摊贩和市井。几天下来,我竟然熟知了著名的黄山烧饼有几种口味;徽墨酥散装的和盒装的那一种更正宗;以及太平猴魁是叶大的好还是叶小的好。从这些不同的经营地点,不同的商品种类,但质价却惊人统一的信息里,我有些兴奋,因为我感觉似乎已经找到了一点那个根因的端倪。

历史上,徽商之所以能在众商帮中称雄,重要的是他们有很高明的经营艺术。首先就是他们诚信的处世风格。徽商举起诚信的旗帜,本着先义后利,义中取利的心态走进市场,恪守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互惠互利等基本的商业道德,博得了广大生产者和消费费的欢迎,也使他们在生意场上左右逢源,处处受益。徽商胡仁之在大灾之年,不为高价赚取粮食利润的诱惑所动,坚持平价销售粮食,救灾民于苦难之中,以换取百姓在丰年长久的信任。清代婺源商人朱文炽,在珠江做茶叶生意,每当出售的新茶过期后,总要注明“陈茶”二字,以示不欺。这些举动,都使徽商诚信的风格得以彰显,进而成为了徽商的名牌标识。

其次,徽商普遍有着坚韧不拔的进取精神和百折不挠的人生态度。出于谋生的需要,徽州人不得不从小背井离乡,外出创业。异地的陌生,商路的艰险,以及无处不在的市场排外情绪,都从肉体到精神上,残酷地折磨着他们。但素以能吃苦著称的徽州人,肩负父母及家族生存发展的重负,前赴后继、义无返顾地走上经商之路。徽州歙县商人许荆南,在荆州贸易,生意亏本后,自感无脸回家,直到他的儿子许尚质长大后,走出家门,又继承了父业,艰难创业。父子两代前后在四川经商二十年,虽然后来积累家资百万,也不敢奢靡忘祖。正是他们这种开拓进取、矢志不渝、百折不挠的勇气和经历,为徽州人树起了不朽的“徽骆驼”标志碑。

其三,徽商宽厚的心态,仁义的处世风格,使得他们更能互相合作,抵御商海狂潮。在徽商这样的集团里,他们对和谐人际关系的追求非常执着和擅长,对处理同宗人士的往来关系,也非常得当。明末休宁义士金声说:徽商“一家得业,不独一家食焉而已,其大者能活千家百家,下亦至数十家。他们也注意强化同乡的情谊遍布各地的徽州或新安会馆,就是徽商将具有地缘关系的同道聚拢在一起的重要据点。即便是与消费者建立的也是互惠互利的长期关系。清代歙县商人吴炳年老后,留给子孙十二个字:存好心,行好事,说好话,亲好人自己活到老,学到老,还是感到厚之一字,一生学不尽,亦做不尽也

历史上,有句谚语“无徽不成镇”也精炼地反映了徽商对于市镇发展的深刻影响。按字面理解是:一个市镇,如果没有徽商在此运营,则难以成为一个真正的市镇。在这里,可以用三个层面来理解这句话:一是一个原本是平淡偏僻的乡村,如果有了徽商,它很有可能就会成为一个很有影响力的市镇;二是一个原本是市镇的地方,如果有了徽商,那么它的经济与文化的发展会走向繁荣昌盛;三是一个市镇,如果它没有徽商,或者说过去有过徽商曾经繁荣,后来因徽商撤出,或徽商衰落了,那么这个市镇也就衰落了。

游逛了几天黄山各地的商品市场,也收获了各种口味的黄山烧饼,味道确实不错。只是这种带梅菜肉馅的食品,并不适合我越来越高的血糖,我感兴趣的也只是隐藏在黄山烧饼背后的故事。好在,走到哪里都是五毛钱一个的价格,很亲民。而每一个黄山烧饼都能看见肉馅的品质,带回去给同事品尝,也一定不错,所以并不浪费。

说到徽商的成功,则还有一个重要特点那就是“贾而好儒”。徽商为了生存和竞争的考虑,走出了一条贾仕结合,通过攀迎封建势力,以改善经营环境的路子。

在这里首先就要提到两个代表人物,一个是安徽绩溪人胡雪岩,没错,就是那个著名的“红顶商人”。在创业初期,胡雪岩以敏锐的眼光,投资了王有龄这支潜力股他挪用东家公款500两银子,支持王有龄北上求官。为此,当时东家还把他解雇了后来,随着王有龄的崛起成为巡抚,而胡雪岩就开始了如鱼得水的红顶商人生涯,最终官居二品,成为身穿黄马褂,在皇城里唯一可骑马的商人。

还有一个人,也不能不提,那就是卡尔.马克思在著作《资本论》中,所提到的唯一一个中国人王茂荫。王茂荫出身于徽商世家,而本人也是一个典型的徽商在京的政治代言人。贾仕的结合,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商人的社会地位,从而获得了极大的无形资产,获得较好的政策环境和政治保护。

回顾山西的晋商与徽商,在明代前期本来是势力相当的两大商帮,但是到了明代后期,在两淮盐业中,山西商帮每况愈下,而徽商却迅猛发展。其根本原因重要的一条便是:山西商人不重视读书,而徽商却个个重视文化教育,注重自身修养的提高。据有关资料的记载,山西商人对利益的追求,要远大于名。家族在选择族内孩子的人生道路时,按照惯例,总是叫资质一等聪慧的孩子从商,而资质中等偏下的孩子才去读书应试。结果就造成,从商的因为文化知识的缺失,商业经营受限而难成大器。读书的才智平庸,又很难中得科举,仕途不畅。如此以来,怎能敌得过贾儒结合、练达明敏的徽商。徽州一带至今还有“一人不读书,不如一头猪,一家不读书,不如一窝猪”的谚语。从这些对联民谚中,我们就不难看出徽商对教育的重视。

在计划前往黄山旅游之前,我其实是做过一些功课的。所以对于徽州地界自古贤人辈出的辉煌历史,我应该是见奇不怪了。但在歙县雄村游览的时候,我还是被惊到了。让我吃惊的不是这个弹丸之地,曾经走出去那么多的达官贵人。我是惊艳于坐落在这样一个小山村里的竹山书院,因何可以仅在明清两代,就走出去30位进士,54位举人和5位朝廷一品大员。

徽商鼎盛数百年,遍布全国。而读书,是徽州的一种共同的社会风尚,入仕是理想归属,状元是目标,进士是阶梯。在徽州,秀才是不起眼的,举人也不足提的,只有殿试录取的进士,才是可以上了宗祠牌坊的。在歙县雄村,现在还有“四代一品”、“父子丞相”的牌坊,来记录和宣示这个山村家族曾经的显赫不凡。当然,他们确实也有这个资格在这里宣示,因为这样辉煌的成就太值得敬仰。

  徽商是徽州文化的经济基础,徽州大量的官员及文人雅士,不间断地学习进取,加大了文化的交流与吸取,这既是一种权力基础也是一种重要的社会基础。宋代以后影响中国八百年的新儒学创立者朱熹,他不仅被认定是徽州人,而且长期在徽州讲学、祭祖,进行学术活动。南宋以后,徽州的暂时稳定与繁荣也为朱子学说的传播与扩散形成了促进力量。“朱子家训”,朱氏后裔的“朱伯卢治家格言”,在徽州都是家喻户晓的,形成了统一人们行为的思想基础。

在这里,我还想郑重地提到一个人:现在中国金融作家协会的副秘书长朱晔老师。朱晔老师是安徽省望江县人,经济学硕士,在中国工商银行总行工作。目前已是发表出版了多部历史专著、长篇小说、散文集的知名作家。朱晔老师长期以来在历史学和文学上,对我的不吝赐教,让我受益匪浅,只是因我的根基浅薄和懒惰,辜负了他对与我如同兄长般,亦师亦友的关心。这里,之所以要提到朱晔老师,是因为朱晔老师就是徽州朱熹的后人。

在我游览徽州的最后一站,选择了婺源。计划是寻找一点朱熹创立理学的历史痕迹,以此缅怀一下这位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教育家。然而,因为时间关系,未能如愿。好在,我还有朱晔老师的《寻根婺源》,可以弥补一下这个缺憾。

新安江,是钱塘江上游全称,发源于徽州休宁县境内,又称徽港明清以前徽州基本没有陆上道路通行,一代代的徽商走出大山去从事商业活动,养家糊口,基本只能选择船运徽州的主要交通,而新安江是徽商赖于生存的母亲河。

那么,想要了解徽商的故事,去感受他们曾经的苦难和荣耀,我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走一走新安江。

月的新安江,正好是雨季。沿江顺流而下四周到处飘散着朦胧的水汽烟雾,背景衬以黛青色的山形,由远及近,由浓而淡,渐次递减色度。近处,徽派白灰色以马头墙为特点的民居错落有致、菱角分明远处,逐渐模糊的山体,仿佛一抹水印在天体下自然地渗开,一直延伸到远方。在白色和青色之间,荡漾着绿莹莹的一脉江水,清澈、明亮、清秀。

游船穿行在新安江上,沿岸两边一处处古建民居,白的墙,黑的瓦,一座座威严耸立的青石牌坊或老或旧,处处透露出它们悠远历史痕迹。残垣上的衰草,在年月的缝隙里偷生,苦长。绿了,黄了,红了,褐了,枯了,然后落下,萎成一把碎屑。和古老的牌坊一起给人留下一段凄惨美景。

终于要离开徽州了,就像每一个不得不离开家乡的徽州商人,虽有万般不舍,却又只能义无反顾。

新安江边的码头,成就了多少徽商,矗立了多少冰凉牌坊。这些牌坊后面又有多少个日日夜夜翘首期盼着,儿子、丈夫、父亲回家团聚的女人和孩子,没人能数得清。

历史就像这条清澈的江水,静静地流过来,又静静地流向远方。山外再多变故,这里的风景依旧,流水依

被母亲、恋人、孩子凄楚的呼唤牵挂着的徽州商人,脚下的路,却越走越远,他们迈出的步伐,悲怅而又沉静。


【作者简介】

何勇,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金融作家协会理事,现供职于中国工商银行渭南分行华州区支行。作品散见于《渭南日报》、《城市金融报》、《陕西传记文学》、《陕西城市金融调研》等报刊杂志,业余从事写作二十余年来,累计在各类媒体发表文学作品六十余万字。


[责任编辑 鲁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