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几十年如一日,饱尝辛辣痴心不改。父亲爱喝酒、爱喝白酒、爱喝高度白酒,已是熟人皆知的常态。自家不断买,客人持续送,作为周转最快的低值易耗品,我家最不缺的就是酒。久酒为功,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酒龄的增长,父亲喝酒已不只限于获得情感的满足和精神的享受,而且已升华为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养身和养生。尝到甜头、得到实惠的他,更加沉醉其间,乐此不疲。
父亲凭实力、用智慧划拳喝酒,酒量日日升,拳技步步高,绝对是大小场合的实力担当。他捻熟心理学,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对手的心思,跟着感觉走。猜拳行令的路数如教科书般精良,酒桌上打关、应关挥洒自如,如得天助。从“宝一对”到“实(十)在好”,零至十这一串枯燥的数目字,在他声情并茂、心手合一、收放自如的完美比划中,胜算全凭自己兴致掌控。他很会掌握分寸、拿捏尺度,赢你,把你赢得心甘情愿;你输,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得饶人时自会饶人,适时顾全别人面子,绝不会让人“死”得很难堪。我们父子、爷孙之间划拳,同样执行对外接待标准,他不会刻意让,我们都使劲赢。有时我们输忙了明里暗里赖他几下,他也不动声色、不予计较。更令人叹服的是,就算在他老得要靠圈椅维持身体平衡的状态下,划起拳来依然手脑配合默契,潇洒不逊色于当年激情燃烧的岁月。
父亲在“道上”的名气越来越大,很难有人能出其右。大家都叹服他致人“死醉”而后生的超能量,人气爆棚,圈粉无数。在镇上主政的我哥担心父亲贪酒伤身,冒着挨训的风险,麻起胆子旁敲他“少喝养生、多喝伤身”,婉劝他“少喝一点为健康”,还是被他劈头盖脸地一顿日诀:“等我百年归世了,自然就不喝了!”我姐姐们劝他改喝低度的,他说“低度酒味道寡淡的,不着劲”。而面对我母亲“等你死了把你撂到汉江里当引子泡酒”的嗔怪,他则回复一笑。说的风吹货,喝的实在货。
父亲身体力行倡导“喝酒要从娃娃抓起”,用筷子头蘸酒的方式,手把手培训出我辈姊妹七个,使我们酒量由小到大,实力由弱到强。最得父亲酒“基因”真传的当属我哥,加之后天常态化场面应酬的历练,功力不可小觑。
我大姐、五姐都有以酒佐餐的习惯,喝酒低调不张扬。五姐一喝成名是在我二侄儿的婚宴上。那天到了新人敬酒环节,不胜欢喜的她,除了把自己的8杯本份喜酒一气“喝”成,还在一众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宾客的“绑架”下,接连代喝了未到现场的我大姐的8大杯。一气喝下超过半斤量的她,散席后又在好事者的跟踪注目下,一手提着竹篮子、一手牵着小娃子,下到大河坝洗衣裳去了。
再往下延溯,我那大侄儿平日里也最好这一口,继承加创新,后浪推前浪。他小时候就曾有利用在家看门的机会邀小朋友酒喝,日弄六个细娃儿醉倒三双的经历,长大后更具备连续作战一天应对三场的实力,顺理成章地拿到“接力棒”,成长为“酒三代”。
我那个当警察的外侄,从小就显露出不同凡响的灵气与霸气。他外爷格外宠他,他也就蹬鼻子上脸。大人坐席,他想吃油渣子锅边转,不失时机地出现在外爷跟前蹭酒喝,有一次蹭着蹭着半天没不见他人了,家人好不容易才茅寺旁的墙根处找到烂醉如泥的他,他妈妈给他灌了半碗浸菜坛子的酸水,才慢慢把他唤醒过来。四、五岁时随我大姐回娘家,晚上,保姆准备夜饭问他想吃啥,小屁孩儿竟一本正经地表示:“我不吃饭,我只要喝几杯酒就行了”。小孩的话语,大人的口气小,颇显几分滑稽,把听者笑着了,把说者笑懵了。
虽说我家酒杯接力代代有传人,但与父亲当年的“风头”相比,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不能相提并论的。我嫂子作为“喝酒天团”加盟成员,后来居上,年轻时拼酒如男人般强悍。不让须眉的她,为尽地主之谊,勇为“钢铁战士”,让好多不服她的客人最终“扶墙”,吃了“闷心亏”。
我媳妇第一次随我回老家过年,我家延续祖籍湖北的风俗习惯,那顿年终最够隆重、最高规格、最具仪式感的总结性的团年饭在晌午进行。进入饭点倒计时,哥提了一竹篮子分门别类的酒到餐厅。我媳妇见了十分惊讶:“过年要喝这么多酒吗!”哥对她提出的这个奇怪的问题疑惑不解,用眼神问我,了解一点儿关中年俗的我笑着看向他俩:“这只是一会儿团年时一顿喝的,仅为过年用酒总量的几十分之一”。不胜酒力的她哪见过这种超越想象的喝法,瞬间被秒杀,直接就听晕了。
还真应了“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那句老话,在与酒结伴同行的历史进程中,歪打而正着。父亲年轻时落下的胃病竟病去如抽丝,文革武斗运动逃亡途中坠崖所致的腰疾,也一去不复返了,这更加坚定了他“将喝酒进行到底”的决心、信心和恒心。他以自己提纯优化的鲜活教材现身说法,用事实生动地证明,喝酒的好处不但有可靠的理论基础做支撑,也有可考的现实教义为印证,绝对是“神马”而并非“浮云”。
(五)
在很早很早以前,我的母亲以当地刘姓大地主家独生女的身份,门当户对地由童养媳“转正”,嫁给当地另一袁姓大地主家独生子——我父亲。自此,就正式拉开了她一生忍辱负重、含冤负屈,遍尝艰难困苦的序幕。穿着三寸小鞋而内心无比强大的母亲,接连生养了我姊妹10人(其中我一哥一姐一弟先后病饿夭折)。父亲常年工作在外,聚少离多,为母亲帮不了多少实质性的大忙。母亲娇小瘦弱的身体含辛茹苦、呕心沥血,屎一把尿一把地把我们姊妹一个个拉扯大,一生超受七成苦,终年未享三分甜。父亲对劳苦功高的她心存愧欠,感恩在怀,念念不忘。
父亲退休后没过几年,母亲这盏为我们照亮心灵、指引前路的孤灯,终于熬干了最后一滴油。他好久走不出“落单”的阴影,身体情态和精神状况极度滑坡。为寻求精神寄托,对酒的依赖更是不舍昼夜了。他一日生活的基本规律是:崭新的一天从喝酒开始。清早睁开眼,习惯性地顺手先摸床头的酒壶“过早”,然后起床洗漱,一边喝酒一边喝茶一边抽烟一边干一些抹桌子、扫院子、松炉子等力所能及的家务活。白天,他烟酒茶不分家,多头兼顾,顾此不失彼;夜深人静时,在送别电视节目主持人、加完夜炉子再无事可做后,才强制结束一日生活歇息下来。如果更深夜长依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索性再“咣当”一通酒,用“自我麻醉”的方法催眠。
我家所在的硒茶小镇,地处紫阳县城和汉王区镇之间,是通往两地的必经之路。安康火石岩水电站还没建成的时候,公路也还没修通。每当石泉水电站关闸蓄水,下游水量消退到不足以行船时,人们来往两地就得靠起汗。步行颠簸一百多里地,中途人困马乏,也正好来到了我家地盘上,好多熟人自然而然会选择到我家“服务区”、“待转区”打一杵。大部分时间大部分人只是稍作停留喝喝茶吃吃烟打打广子,而与我父亲有“共同语言”的,还要陪他小酌几杯方得放行。父亲这一天酒喝下来,在不陪客人的情况下,光完成“必保任务”,都得一斤量保底。
一次,县上一个亲戚带队到我们镇子上检查工作,顺便上门看望我家老爷子。父亲异常高兴,十个人的酒场,竟执意打了两个关,并且自始至终保持正常状态。其间,还自告奋勇充当“枪手”,为两个拳技差、手气苤的客人“放滩”、“当关”。须知,当时的他已届杖朝之年。
街上机关单位有几个争强好胜、不知深浅的年轻人“酒”仰山斗,奢求望其项背。班后时常聚在我家消磨业余时光,成为父亲的“关门弟子”。父亲言传身教,率先垂范,悉心灌输酒历史的前世今生,倾情传授酒文化的博大精深。教育引导徒弟徒孙以酒阅人,抱着交流感情、增进友谊、愉悦身心的态度去参与酒局,从酒德看道德,从酒风识作风,从酒品辩人品。
晚年的父亲,走起路来偏偏倒,已懒得步出家门,所幸中气尚存、内功不差。经不住我大姐一而再再而三软磨硬缠地动员,他终于应邀前去我姐家小住。百十里的水路,两个多小时的航程,他也不忘用“鳖壶”灌上酒,途中邀请同船的熟人吆五喝六、猜拳行令,悠哉游哉。他们忘情地陶醉于青山绿水间,沿河二岸纤路上起汗的人都能清楚地听见他们如汉江号子般欢快的声音。
更为可乐的是,父亲退休前供职的镇中学领导最会投其所好,每逢父亲生日,都要组织一干教职员工抬着整箱最对父亲胃口的硬核好酒,穿过整条街道前来祝寿庆生。一路敲锣打鼓,惹得成群小娃子前呼后拥。队伍不断壮大,场面愈加热闹非凡,蔚为壮观,成为汉江边硒茶小镇又一道亮丽风景。特别是当祝寿队伍行至水井梁上与我家隔沟相望处,更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回荡山谷。此时的老寿星哟,乐得不要不要的。我那第一次亲历此情此景的关中媳妇儿,像看西洋镜似的,时隔这么多年了,依然不时提及,记忆犹新。
(六)
按百分制计算,父亲一生活到了“优秀”,这在我们袁氏宗族有《家谱》记载的上溯N代中,是“前无古人”的。他和我母亲组成“黄金搭档”共同生育了我辈两男五女姊妹七个,是他一手把子女们培养造就成了他“酒业”的忠实接班人,深以为豪。只是对于年长他两岁的我那慈爱的母亲,始终不渝地保持大家闺秀的内质,拒腐蚀永不沾,出酒海而不染。她自嘲沾一滴酒“眼流水像滚泡儿一样”,父亲很为没有把她“拉进群”、“引上道”而心存遗憾。他坚定而固执地断言,我母亲如果不是排斥喝酒,也不至于在62岁刚活到“及格”就先他而去。
父亲生命时钟停摆的那天,我刚被单位临时从老家召回不两天。接到小侄儿泣不成声传达的父亲的“死命令”,我强忍撕心裂肺的悲痛,火急火燎地又往老家赶。老家那头,在接到县医院《病危通知书》并宣称“不治”后,父亲的生命进入倒计时,我哥和我我两个侄儿接受残酷的现实,接父亲回家料理后事。车上,弥留之际已陷入深度昏迷的父亲一度醒来,想张嘴说话,但已无力发声。在后排紧抱着父亲不愿撒手的我两个侄儿不解其意,既心疼又着急。关键时刻,还是我哥最懂老人家的心事。车停路边,哥从后备箱取出一瓶酒,把盛着酒的瓶盖放到父亲嘴边。“酒”别重逢,父亲眼睛顿时流露出一丝激动而又急切的光亮,迫切想喝,却力不从心。哥又把一根吸管插到瓶口,一头塞进父亲嘴里,想让他象征性地吸吮。父亲竭尽余力,但实在无能为力。最后,我大侄儿急中生智,仿照过去父亲用筷子头蘸酒娇宠我们的方式回馈老人最后的心愿。他用棉签蘸上甘冽的醇浆,慢慢地、轻轻地浸润老人的唇齿。老人就这样享受着、陶醉着,只见两行清泪从他那沟壑交错、深刻岁月年轮的脸庞流过。就这样,我的“乐天派”老父亲带着特别的满足感,安详地追随我母亲去往遥远的天国了……
时光一逝永不会,往事只能回味。而今,子欲养而亲不在,对父亲在世时未尽到、未尽完的孝,我只有当清明节、寒衣节跪在十字路口给他“异地打款”时,虔诚地对着老家的方向,为他敬上三杯他终身至爱的好酒。用这种最贴心、最实惠、最接地气的祭祀方式,寄托我对他不尽的、无限的、永远的思念。
(七)
十里八乡的三老四少都说,父亲这辈子是为酒而生、拥酒而死的,作为他的亲生后人和忠实粉丝,我不予抬杠,也无法否认。的确,父亲的一生是“酒精考验”的一生。他为酒生、为酒死,爱酒爱到骨子里,生命不息喝酒不止。酒就是父亲的命根子,对他视为生命、赖以生存的酒,死了都要爱。是为传奇,至今未见替人。
记得父亲在世时,有一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在为他庆生的家宴上,受至亲好友鼓动,我乘着酒兴,现场口占一联致贺:“头曲大曲特曲,曲不离口;低度中度高度,度量人生”,父亲表示“喜欢”,欣然笑纳并自己加上“对酒当歌”的横批,表达他一生的乐观、超脱与豁达。众亲友反复品评,一致认为写的“切实”、配的“合巧”,为酒席增添了气氛、兴致和快乐。
思念有时会让日历加速翻飞,斗转星移,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很有些年头了。追忆父亲幸福快乐的一生,因旷日“吃酒”而历“酒”弥新;因“酒精”考验而经“酒”不衰,由此颠覆了我们对酒的偏见,端正了我们对酒的认知,增加了我们对酒的好感。
今年的国庆与中秋牵手而至,双节“重庆”,喜上加囍,锦上添花。然疫情作梗,加之老天连续“玩儿阴的”,让好多蠢蠢欲动的人取消了出行计划。这样一来,反倒促成了我们“渭南紫阳人”的长假大聚会。在安康老乡经营的“汉江边”陕南私房菜主题酒店的“紫阳厅”,我们8天喝了8场酒还没完成预定场次。大外侄年前从老家辗转送来孝敬我的一桶甜杆儿酒,我一直没舍得喝,也在这一波酒局中物尽其用,找到了最好的归宿。每当酒足饭饱后,又原班人马整体转移到紫阳老乡的“紫阳富硒茶连锁直营专卖店”喝茶、煽经,折腾到五更半夜不得散场,形成了独具富硒特色的“假日模式”。就这,酒男酒女、酒子酒孙们还一致喊叫“没耍够”,意犹未尽地感叹“时间都去哪儿了”。
老乡会老乡,满心喜洋洋。喝老家酒、吃老家菜、品老家茶、撇老家腔、说老家事……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不遮不掩、不装不造,无拘无束、无偏无陂,其情浓浓、其乐融融,思乡、怀旧之情持续发酵。推杯换盏中,抚今追昔间,自然少不了有关我父亲当年的那些“酒话”,更加唤起了我对父亲强烈的、痛彻心扉的思念。
一场秋雨一层凉,秋思绵绵随雨扬。遥向地底深层处,一壶老酒寄衷肠。父亲啊,我多想、多想再陪您酣畅淋漓地对酌一场;我多想、多想再和您虽败犹荣地划上两拳。酒杯一端,胜过万语千言。而如今你我阴阳相隔,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凉热的世界。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历久弥新,思念与日俱增。想您时您在天边,想你时您在眼前,置身现实,儿只能以泪洗面,徒增几多撕心裂肺的伤感。渐行渐远的您,孤独无助地游走在荒郊野外,也不知您和母亲是否能够时常见面。我诅咒苍天的残忍无情,狠心地让我们骨肉分离。此时此刻,为儿所能做到的,就是记住心中的那份感怀和憧憬,记住那份不舍和伤感,一种火辣、酸楚的感觉直抵心窝。
与父亲隔空对话,是我这一周以来每晚必须要完成的“家庭作业”。缠缠绵绵怀想,断断续续拼接,零零星星记叙,亲情感动神灵,促成了昨晚我与父亲母亲的梦中相见。半夜里,我笑醒了,又笑哭了。老伴儿提醒说,是到给先人“烧寒衣”的时节了。全然没有了睡意,遂打开手机关注朋友圈铺天盖地的的信息,可不是么?时令的节奏不断地向寒冷的冬天加档提速,步步紧逼,《天气预报》显示今冬第一波风霜雪雨合作的“断崖式”降温即将到来,我不由得心头一紧。父亲,惟愿您在那边与我母亲继续相亲相爱、相依相伴,要像在生时一样相濡以沫、互相照应,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儿。风雨浸衣、冰雪刺骨的漫漫长夜里,您还是要试着劝说和动员母亲,让她陪您泯上几口聊以御寒吧。
是为记。
【作者简介】
袁洪新,笔名七红、三川半。陕西紫阳人,现供职工行渭南分行。渭南诗词学会、陕西金融作协、中国金融作协会员,《渭南文坛》特约作者。
[责任编辑 鲁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