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缠事

铜钱坝是新铺湾最大的坝子，有三百来亩水田。108国道和阳安铁路也从村中穿过，老百姓的日子比其他山村要好过的多，自然也少有扯皮胡闹的，也没有到北京上访的，只是也有难缠事。吴老汉家的猪和牛一直关在一个圈里，前些天猪要下崽了，把牛就关到另一个圈里，谁知道猪不放心，半夜里跳出圈们去找牛，吴老汉听见圈们响以为有偷牛贼，起来发现猪丢了，黑灯瞎火的找了大半夜也没找到。天一亮就到派出所报了案。第三天吴老汉隔着高高的院墙听到邻居家猪圈里有猪在叫唤，邻居家前两天把猪都卖光了，那来的猪叫？跑去一看还真是自家的猪。铜钱坝的坝子小，人户挨的紧，邻居们难免为宅基地界、排水檐沟的鸡毛蒜皮小事吵过嘴红过脸，遇到心眼比针眼还小的人，就结下了怨气。虽然谁也奈何不了谁，可是都等着砍竹子遇节巴找茬的好机会哩。邻居就不理吴老汉的茬，说猪是他家的。村上会计和派出所的人给两家调解了几回都不成，两家人是两个黄鳝打架——硬缠哩。几个牙尖嘴快的媳妇还挖苦村干部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村干部一个月才几个钱的工资？啥烂事都要管，猪不吃食，狗把心都操烂了。吴老汉给新疆打工的儿子打电话说要出人命了。害的儿子从新疆赶回来，要给他老子出了这口恶气。村委会、工作队、派出所的人又去给调解。问有啥证据没有？吴老汉就端出一盆清水来，拿出给猪打针的新针管，说自家另一个圈里还有去年母猪下的一个猪儿子，要抽俩头猪的血，学秦腔《三滴血》里来个滴血认亲。农村里年龄大的人都看过这出戏，连我小时候都看过，还记得一句唱词“你们二人说的都有理，血在盆中不粘连、不粘连！”遇到说不清的事情，随口而出就会哼哼几句。俗话说吃醡肉的发渴，做贼的心虚。邻居哪能想到吴老汉还有这一招，最后只得松了口。农民有农民的邪聪明鬼主意，也能用简单的办法解决复杂的问题。吴老汉给邻居家了些猪食钱，又放了一串炮，把牛牵到邻居家猪圈门口，猪就跟着牛回去了，为了以防万一吴老汉把它俩还关在一个圈里了。包村干部尹美女听说了这事的来龙去脉，感叹的说：“谁说猪不能爱牛，爱情不能跨界呢？”

刚调解完猪和牛的事情，又遇到李家两口子打架，媳妇闹到村委会来，说那是几千块钱，不是纸纸呀！村委会为啥不管？原来是骗子们到村里来搞健康宣传卖药酒、饮水机，凡是来的人每天每人发5个鸡蛋，连发一礼拜，哄骗贪小便宜的村民上当买几百块钱一瓶的药酒和淘汰的饮水机。李老汉给媳妇说的是每天光领鸡蛋不买酒，谁知道最后一天咋让猪油给蒙了心，一下买了两千多块钱的药酒。村长说李老汉是想吃油渣子没想到把嘴皮给烫了。大伙都给村长说，以后不管有什么合法手续都不准搞在村里搞推销谝农民的钱了。又对支书开玩笑说，每月开个“主题党日+”的会，人都凑不齐，干脆也学骗子发鸡蛋，估计天不亮会议室都坐不下了。

每年冬、春季节都有一些粮、棉衣、被子等救助物品。这天王老汉一大早就拄着棍子来到村委会，跟村长要救济粮，要村长主持公道，还说我都快八十了，你也让我尝一下共产党的米是啥味道嘛！一边说一边用棍子把地面敲的咣咣直响。村长拿计算器一除，说全村1700人拢共才给了400斤大米，一人能平分2两3钱5毫大米，我今天就去买几口毛边大锅回来，捡个石头支锅熬稀饭，一家一碗就公平了！你有四条精壮壮的儿，咋好意思来要救济粮？王老汉说娃们有娃们事嘛，我老汉咋能拖累娃们嘛！村长说那你是想拖累共产党哩，共产党就是棵摇钱树，你也不能抱住不丢手嘛，都蹴到一棵树上，再大的树也柛不住呀！村长气的一边说一边扯了一袋米出来，王老汉赶紧接了米往回走，走了几步又转回头说，明年的米来了可别忘了我。村长掏出手机给镇上民政干部打电话说，明年再不要给救济粮了，断了懒汉们的念头，砍了门前树免得老鸹叫！别把全村的风气都给带坏了！

我就笑着劝村长要对群众充满感情，孔夫子都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连毛主席都说严重的问题就是教育农民。你看贫困户白老汉72岁了，一个人过的挺好，不要女儿们的钱，还在村里给人家掏井打零工挣钱，你给人家算务工收入，那些不知世事的官僚娃成天坐在电脑前搞扶贫大数据比对，反馈说六十岁都丧劳了，七十二岁的人还能务工？要求立即整改到位，天天搞回头望，把颈椎病都治好了，真是笑死人不添命！城里人是运动，农村人要劳动，山里七十来岁吆牛犁地耕田的老汉多的是。我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在坡上犁地，还胡诌了一句诗：六十健妇把锄犁，明日春雨点玉米。

过天阴

白露前后，山里阴雨连绵，房檐水成天滴滴答答吵的人心烦。油菜也栽不成，地里没有摘完的辣子都让雨给下烂了。什么事也没法做，只有煮腊肉闷土鸡喝包谷酒找些乐趣，就叫过天阴。不知谁说了句是不是该过天阴了，妇女主任就说我给你们煮腊肉嘛，支书说我回去拿包谷酒，你们城里人喝惯了瓶子酒，就怕喝不上口哩。不等腊肉上桌，大家争着给支书村长敬酒。说支书你是红太阳、火车头、压舱石、定盘星、主心骨、顶梁柱，得敬六杯嘛！今年推行支书、村长一肩挑，老支书就主动让位给年轻的村长了。大伙先叫后不改，还是支书村长的叫着习惯。给村长也要敬六杯酒，村长说这不合礼数嘛，你们是市里派下来的正科级干部，我们顶多是正村级，先给你们敬酒才对。大伙都说你现在是一肩挑，你也算是党和国家最低领导人嘛，什么科级、局级、处级在领导人面前都不行，得先敬领导人！六杯过后，又拉扯支书、村长喝焊接酒，问我有啥说法？我说支书你是红太阳，阳光普照，名字里有耀全二字，村长你是蓝月亮，星光灿烂，名字里有星辉二字，铜钱坝的老百姓要是离了你们二位主心骨，那日子过的简直是没有一点日月，是不是日月无光呀？兔子是狗撵出来的，话是酒撵出来的。都说支书风流展脱的很，一辈子逗女人喜欢，一生播种无数。支书说这话不假，我年轻时当临时工在林场管过几十号正式工，确实播种无数，不过播的都是树种。妇女主任炒完菜放下铲子拿起酒瓶要给敬酒，大伙都说不敢再喝了，从明天起先后有八九个检查组要来，每次检查后都要整改哩！不知道谁说简直跟杀猪匠翻猪大肠一样，前后不翻十几遍才怪哩。村长说你有官僚主义，我有形式主义，你有七算我有八算，你给我熬一锅稀饭，我能把裤腰带撑断。说笑间，村里合作社种香菇、弄电商的老陈老雷几个能人闻声也串门来了。老陈说干喝酒不热闹，来划上几拳，三拳两胜定输赢，看你们城里人划得过农村人吧？都说不会划拳嘛，老陈说那么复杂的扶贫表都会填，划个拳有啥难的，就来个简单的螃蟹拳，不用手比划只用嘴说：“一只螃蟹一张嘴，两个眼睛四条腿。翻上壳，翻下壳，谁说错了谁要喝！”我记得跟老陈最多说到了“七只螃蟹七张嘴，十四个眼睛二十八条腿。”老雷说不能跟我们农村人打成一片，要喝成一片。后面不知道输了多少拳，都不记得什么芝麻开花节节高，什么有亲家母的喝两杯，有姨妹子的喝三杯，什么人生有四香：腊肉骨头鸡大腿，后半夜的瞌睡姨妹子的嘴……

阳沔山上的野樱桃花一年接一年的开，坝里人的日子就这样一天接一天的过。

钱何用？

“此吾弄臣，君释之。”邓通既至，为上泣曰：“丞相几杀臣。”——《汉书卷四十二·申屠嘉传》

丞相申屠嘉要杀汉文帝的弄臣邓通，文帝派使节求丞相放邓通一马，打狗也得看主人面，申屠嘉没有办法，只得给皇帝一个面子。后来的皇帝都离不开宦官、弄臣，如：汉武帝与东方朔，刘阿斗与黄皓，唐玄宗与高力士，明万历帝与冯保，乾隆与和珅、纪晓岚，毛主席与郭沫若、康生。堂堂丞相申屠嘉杀不了一个弄臣，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即位的汉景帝杀一个郎官还不是易如反掌？汉景帝也是一个残忍的人，你邓通不是富有四海吗？我偏偏要活活饿死你！先免你的官，回你的老家去，监视居住，慢慢收拾你。西汉时，从长安入蜀，走陆路翻越秦岭到汉中有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等栈道可走，从沔县入蜀就只有金牛道一条道了。金牛道正好从铜钱坝村中穿过。我揣摩邓通被贬好不容易逃离长安，已经是丧家之犬惊弓之鸟，途径铜钱坝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阳沔山炼铜铸钱？我对村长的“邓通铸钱三百万，饿死沔县阳沔山”之说是深深怀疑的。一天村长组织村两委党员干部学习，要肃清原陕西省委书记赵正永在全村的流毒，看到赵贪污了7个多亿，很是惊愕。村长每季度都要给包抓的贫困户算收入，看能不能达标，已经算的是炉火纯青。他说一个贫困户3047元可脱贫，按照层层加码后的5000元来算，赵正永1个人可以让14万人脱贫！能让铜钱坝所有的贫困户翻来覆去的脱贫500多回，我的个妈呀！

村长问赵正永的钱有没有当年邓通的钱多?我说邓通的钱在全国流通，富有天下，那可比一个省委书记贪的钱多了去了。

“邓通饿死了，赵正永是死缓，钱多有啥用？”村长说人三穷三富不到头，只要勤快就有碗饭吃，穷点没啥，吃饱了不知道搁碗放筷子想多吃多占就招灾惹祸了！都说村长是鹿过了才放箭——迟了，咋不早给赵正永说一声嘛。村长说贪官的心比五升斗还要大，哪怕是皇上买马的钱都敢贪，钱谁不爱？就连平头老百姓也都想一辈子富得流油哩！

北魏正始二年（505）在铜钱坝村设过嶓冢县，后来就成了铜钱坝乡（1984—1995），管辖过徐家沟、郑家营、陈家湾、胡家沟、钦家坝、蒋家沟、漩水坪、张家山八个村，那时候铜钱坝乡有初级中学，村长就是在铜钱坝乡中学毕业的，他的同学有的还当了副县级领导。他常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没文化。大伙都说你睡着了都比我们醒着强，还敢有文化？县上市上都怕都搁不下你，得调中央去。村长说一个村都够我喝一壶的了，还敢去中央？去了还得收台湾、打美国，垃圾分类也得管，我才不去哩。

二零一九年五月的一天早晨，从秦岭北山里下来了一头羚牛，大概是争王失败丢光了领地和爱情，一定是气昏了头，在铜钱坝村九组伤了人和狗，躲在一间空猪圈里不敢出来。县、镇让村干部、工作队必须看好羚牛不能再伤人了，九点钟省野保中心的人带了麻醉枪从西安往过来赶，两点多到了铜钱坝。我喜欢看《人与自然》，最想去做一个自然学家，看见那些虫鱼鸟虎海陆空的精灵们我都觉得很亲切自然。我在铜钱坝三年的冬天里先后遇到王后蛇、竹叶青、构皮板三种蛇，我都逮回家养到来年开春才放了，有时候晚上在微信圈里发一张和蛇玩的照片，吓的很多人整晚都睡不着觉。我自告奋勇的带领来人绕到猪圈后面，野保站的人把害怕的羚牛麻醉后运回秦岭保护站去了，大家终于松了口气。村长说，没想到全市连杆麻醉枪都没有，才来一头羚牛市县镇几十个领导、公务员都不敢拢身，你说还咋敢跟美国打？

记得左传里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从没有过深刻的领悟。忽然就觉得村长是红萝卜拌辣子——吃出看不出，是在民间的高高手。我说村长你能上电视台跟那些军事专家谝个昏天地黑，你不咽口水就没他们张嘴开腔的机会。村长说自家的小名自家知道，才几斤几两还敢上大秤？压不住砣。

今年开春一大群文友们来铜钱坝山上掰春芽看油菜花，寂静的山坡上充满了欢声笑语。好友晓阳还给我写了幅字：“西汉邓通铸钱于兹，今日一鸣扶贫在此。”让人想起铜钱坝富有的传说，感叹今天贫困村的现实。古成今，富变贫，官或民，皆爱钱。村长的话也对，也不对，钱于官真无用，须安贫乐道守清廉；钱于民有真用，要脱贫致富奔小康。

归去来

年年秋天，秋风还是如约而至把阳沔山吹成了一片金黄灿烂，每一片叶子每一丛野草每一只虫子都感受到了秋意的深深抚慰，仿佛听见刀郎在唱今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让大家不用那么着急。贫困户吴军娃等几户人的家在半山腰里，屋后有一片黑苍苍的柏树林，绕过柏树坡往西的山坳里有个洞，几十年前还滚过牛，没找到，听说滚到四川南江县去了。我心向往之，想一探洞之深浅，遂往，只是早年的小路已经被丛生的荆棘密封，有的树尖上还挂着葫芦蜂圆圆的蜂包，我正想着当年干部是怎么日弄贫下中农打蜂包的，突然就从刺甲堆里扑棱棱飞出一只火斑鸠来，也打断了我想摘一个蜂包回去让女儿看看这世界上最美妙建筑构造的梦想。我如同探寻桃花源的武陵人，“遂迷，不复得路。”房前是一个台子，放眼望去铜钱坝村尽收眼底，整个坝子被秦岭巴山深情拱围，像极了一枚圆圆的铜钱，汉江河从坝子中缓缓流过，我知道这才是铜钱坝村名字的来历。圆圆的铜钱草也是这样得名吧。顺台子下去是一条通往山外的羊肠小路，路两面的山坡上是金黄寂寞的茅草。现在硬化了上山的大路，这条小路只有几户人家偶尔贪近道赶急脚的时候走一走。前年的春天我走进这片茅草坡时，忍不住坐在草坡里听马蜂嗡嗡的飞来飞去，想起惠特曼的诗，好像是“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当风来的时候，小草就会随风摇曳。”以前山里的年轻人总是在春天怀揣梦想从小路走向山外，在深秋的时候背着收获和幸福走上山来。离离的茅草像亲人们的思念一样，一岁一枯荣年年生根发芽，爬过小路，弥漫了整个山坡，总想封住游子远行的脚步。秋风拂过，若隐若现的小路就随着摇曳的茅草起身张望，看看山的那一头有没有游子归来，那怕就是一个远远的人影也能给这空旷寂静的山坡荒野带来一片欢欣和摇曳。

铜钱坝村贫困户全都脱贫的这年秋天，我从这条羊肠小路走下了阳沔山，把背影留给了油画般的茅草坡。山下汉江河坝边上各家的自留地里是一畦畦碧绿的生姜，冒出土的红皮白萝卜，嫩绿的散窝子白菜，红的耀眼的线辣椒，劲头正足的芹菜，还有地边那棵花椒树，花椒结的颗颗鲜红饱满，像披了红袍的王昭君，忍不住要揪两三颗放嘴里嚼几下，麻的嘴皮子突突的跳。听说花椒树会慢慢的把自己也麻死，很少见到能长这么大的花椒树，也许是铜钱坝这片土地太多情吧。我记得陶渊明归隐的田园是“草盛豆苗稀”的样子，铜钱坝的田园却是让人满眼的生机和满心的欢喜。西汉元帝时已经有了专供皇帝的大棚蔬菜，冬天在温室种“冬生葱韭菜茹”，曾任南阳太守的召信臣就对汉元帝说反季节蔬菜是“不时之物，有伤于人”。城里人好好的突然就抑郁或是有怪病了，或许与吃多了反季节蔬菜有些因果吧。什么大棚菜、有机菜都比不上自家地里的菜。在这里，菜是自然放心菜，人是天地善良人。

明年全国乡村振兴的大幕就要拉开了。钱是挣不完的，多少是个够呢？也许打工的游子们在嘈杂的城市已经看够了闪烁的红绿灯，该回来看看坝子里碧绿秧田中长腿白鹭的惬意，当你刚走近秧田时，忽然就有一阵阵急促的“咕咚、咕咚”的叫声像一支响箭窜向秧田的深处去了，刹那间又归于寂静，那一定是只胆小害羞的水咕咚（秧鸡）在秧田深处回过头来悄悄的看着你。到了阴历八月，八月瓜就炸开了口，都甜虐了，还有霜打甜了的拐枣，摘来吃或者做甜拐枣酒喝。当然还要种地养猪放羊照顾爹娘，随坡就势盖上一院白墙青瓦房，娶上一房山清水秀不跟人跑的顾家媳妇，生下两个尖转聪明娃。逢年过节来亲戚，自家地里拔些萝卜白菜葱姜蒜苗炖一锅菜豆腐腊肉，煨上一罐包谷蜂蜜酒，和表兄弟们拿起筷子再划上几拳老虎杠子鸡（老虎吃鸡，杠子打老虎，鸡飞杠子，比螃蟹拳好划）。噫！快活过坐在宝马车里哭的城里人。连陶渊明都要说：“归去来兮，田园真美胡不归？”

很多年后，面对铜钱坝，我将会回想起村长带我走过汉江河走进阳沔山瓦蓝天空的那个上午，我会顿悟：走进山川中，心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