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坝(上)
2020-12-18 | 作者:叶一鸣  | 来源:丝路金融文学网

山无铜

全国叫铜钱坝的地方有很多个,都说是因西汉黄门郎邓通炼铜铸钱而得名。沔县新铺湾铜钱坝村的老百姓至今还口口相传:“邓通铸钱三百万,饿死沔县阳沔山。”

在铜钱坝驻村扶贫的五年里,我几乎隔几天就要上一次阳沔山。村长指着贫困户吴天福房后那一湾坡地说,这就是钱桑湾,当年邓通铸钱的地方,前些年大集体缺粮的时候,坡坡坎坎都开荒种粮,翻地的时候挖出过铜钱来。那一湾坡地上种满了黄豆,在秋高气爽的蓝天下一片金黄,山风吹过,一棵棵的饱满金黄的豆角随风摇曳,我的眼前刹那间一阵晕眩,恍惚看见了一串串金黄耀眼的铜钱。

“要是地下没有铜,豆子能长的这么黄?”村长说。

我似乎在哪里看到过一眼,说是东汉张鲁在沔县走马岭传“五斗米道”时曾派人到铜钱坝炼过铜。晚上填完扶贫表,翻看《沔县志》,沔县的铜矿很少,主要产在茶店镇七里沟的铜洞梁。《华阳国志》载:“沔阳县,州治。有铁官。”只说多铁,也没有说有铜,那么铜钱坝的阳沔山没有铜,邓通拿什么铸钱哩?

上使善相人者相通,曰:“当贫饿死。”上曰:“能富通者在我,何说贫?”于是赐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及文帝崩,景帝立,邓通免,家居。居无何,人有告通盗出徼外铸钱,下吏验问,颇有,遂竟案,尽没入之,通家尚负责数巨万。长公主赐邓通,吏辄随没入之,一簪不得著身。于是长公主乃令假衣食。竟不得名一钱,寄死人家。——《汉书·佞幸传第六十三

汉文帝曾做梦想登天,就差一点点,幸好有一个衣服反穿的黄头郎把他推上了天。汉文帝梦醒后就到未央宫的渐台暗自寻访黄头郎,恰好看见一个衣服反穿的人,“召问其名姓,姓邓,名通。邓犹登也,文帝甚说,尊幸之,日日异。”邓通从此很受文帝的宠幸,但他确实也不是坏人,谨小慎微,不结交外臣,节假日也不出宫休息,仅仅是靠自己的忠诚取媚皇上而已。文帝曾让许负为邓通相面,许负说他会饿死。文帝不相信,说有我在,邓通怎么能贫穷呢?于是把邓通家乡的严道铜山(四川荥经县北三十里)赐给邓通铸钱。天下皆用邓通钱,比今天的美元都坚挺。许负还为周亚夫算命说“于人臣无二,后九年饿死。”周亚夫后官至大将军、丞相,封条侯,不相信自己会饿死。二人富甲天下,但最终都饿死了。二人饿死都是因为得罪了汉景帝。文帝得痈病生了脓疮,邓通用嘴给吸吮干净了。文帝问邓通天下谁最爱我?邓通说是太子,正好太子进宫问疾,文帝让太子为他吸吮脓疮,太子面露难色做不到,文帝就觉得还是邓通最爱他。稍后太子知道了原委,内心恨透了邓通。太子即位后,也就是汉景帝,立即罢免了邓通的官职,让他回家闭门思过。不久又找借口说他偷出塞外铸钱,没收了他全部的钱财,让他负债巨万,连馆陶公主也看不下去,赐给邓通衣食,可惜当地的官吏为了巴结汉景帝,全部都给没收了,连一根簪子也带不到他头上,一文钱也得不到,邓通就这样给活活饿死了。

不过村长却说是因为突然天降大雪封了阳沔山,邓通在山上的粮食吃光了后给饿死的。村委会南面正对阳沔山,中间隔着汉江河,相距不过两三百米,山因突兀而显的高大,其实海拔也不过六七百米。从西汉到2016年,阳沔山上没有大路,只有一条一米多宽的土石毛路,我和扶贫驻村队员戚月祥骑七零摩托车上山,油门轰到底,车后轮跳的多高就是上不去,上山容易下山更难,下山时坡陡的仍个馍狗都撵不上,还要转倒拐肘子硬弯,如果转不过弯,或是刹不住车,就直接冲下悬崖了。像我这样一个胆大不怕事的人,看见这样的毛路也是不由得心生阵阵寒意。有一户贫困户骑三轮摩托拉包谷就从山底下冲进河滩里,摔成重伤,还是村干部和工作队的人给抬上救护车的。2017年的冬天,挖掘机就开向了阳沔山,把毛路给拓宽了。春节为贫困户送温暖时,几位帮扶美女胆颤心惊的踩着碎石哗哗乱溜的陡峭毛路,从后仰望去仿佛在登天。当时要留走访印证资料,我用手机拍下了一些照片,就想到了一个名字:天路。阳沔山有座侧峰马鞍山并不高,19352月红四方面军在陕南新铺湾战役中,曾占据此山阻击国军,勉县史志办的人也去查看过。村妇女主任带领我俩上去过,还有当年的砌的石头坎子。现在的人不明白红军吃力不讨好的爬到那么高的山上去干嘛?是因为他们不知道85年前还没有108国道,19359月才开始修建川陕公路,当年出川入陕只能沿汉江河边的金牛古道而行,占据制高点就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见阳沔山虽名不见经传,确实还是很难上去和下来的。

西汉时天气比现在要寒冷,突降大雪是可能的。但要说邓通被困在阳沔山下不来,我是不信的。2017年我去过四川康定折多雪山,海拔四千多很是凶险。折多山在1935年时应该人迹罕至的莽莽大山,大雪封山后连条鸟道也找不到,可是绝处求生的一方面军北上,彭德怀给每个战士发五斤稻草一斤辣椒,用了一个昼夜硬是翻过去了。人在非常之时一定会爆发出非常之力的。当年阳沔山纵然有几丈深的雪,为了活命,邓通也会连滚带爬的溜下几百米高的阳沔山。“阴平自有裹毡人,如此雄关空复壮!”想一想三国时邓艾绕过剑门关,能裹毡滚下阴平的摩天岭就知道了。

水有情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长江的最长的支流汉水就发源于汉中盆地西部边缘的宁强县。汉水古时又称沔水、汉江,它的源头又有北、中、南三源之说。

一是北源说,即沮水说。《水经注·沔水》:“沔水出武都沮县东狼谷口,沔水一名沮水。”郦道元以沮水为汉水的正源。沮水也称黑河,清嘉庆间汉中知府严如煜在《黑河图说》载:“黑河,在汉中西界,连陕、甘两省…黑河即沔江,一名沮水。”黑河发源于秦岭紫柏山,流到略阳县黑河坝接纳了从甘肃东狼谷来的沮水,所以黑河坝以上称黑河,以下则称沮水。沮水到了铜钱坝村口汇入沔水,沮水河东为沮水村,河西为铜钱坝村。

二是中源说,即漾水说。即发源于宁强大安镇的嶓冢山的漾水。《山海经》说:“又西三百二十里,曰嶓冢之山,汉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沔。”《汉书》、《华阳国志》都把此河定为汉水的正源。当地人也叫大安河、汉江河。河水与金牛道并行,陆游在川陕抗金期间,经常行走金牛道下了嶓冢山头是汉源,故祠寂寞掩朱门的诗句

三是南源说,即宁强玉带河。玉带河发源于宁强县汉源镇马家河村,现在把赵家河、马家河村又合并为汉水源村。我外婆家就在马家河村,我的童年就是在汉水源头放牛、砍柴的快乐中度过的。从马家河村北行十里,便是汉水的源头,有三个碧绿深谭。

江山易改,水性难移。水往低处流,这是肯定的。因为地壳隆起,河水自然多次改道,当年写《尚书》、《山海经》、《华阳国志》的人无法及时修改,司马迁、班固、郦道元也无从预知以后的河道变动,所以后人不能以今证古,责怪先贤记述谬误。当年没有无人机,没有卫星遥感技术,他们顶多能“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这一点他们也不如徐霞客,即便如徐霞客也不能穷尽每一条河流去追本溯源。他们没有到过嶓冢山、玉带河、东狼谷,只有汉中政府严如煜实地踏勘过黑河。先贤们更多的是纸上谈水,盲人摸象。所以会各持己说,莫衷一是,以讹传讹,聚讼不休。

那么,到底哪个是汉水的正源呢?根据新卫星遥感测绘,1989年版《辞海》最终把玉带河定为汉水的正源。

玉带河在阳沔山南,大安河则在山北,两河在阳沔山东头的疙瘩寺相汇,又东流二公里许在铜钱坝村东口与沮水河汇合。汉水上游至此结束争议,三源归一,由沔成汉,江河淮汉,《诗》曰天汉。铜钱坝何其有幸耶!汉水从此逢河必纳,遇水皆收,心无旁骛,出盆地、绕青山、穿峡谷,一路滔滔东奔三千里在武汉汇入长江,流向太平洋,百川异源而终归于海。汉水还顺便在汉中冲积出了一个汉中盆地,在湖北冲积出了一个江汉平原。辛弃疾说“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汉中成为汉家发祥地,刘邦当年封汉中王,就此开启了汉朝四百年基业。汉水多情,一水连南北,北边是“雪拥蓝关马不前,云横秦岭家何在”的莽莽秦岭,南面是“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的绵绵巴山秦岭巴山仿佛英雄与佳人,隔河相望,相看两不厌。

至今,汉中人仍然喜欢把汉水叫汉江。“我住汉江头,君住汉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汉江出了汉中盆地,向东南奔流而去,又一分为三,滋润南北。一是在洋县黄金峡引汉江水北上穿越一百公里的秦岭引水隧道到西安,实施“引汉济渭”,黄河最大的支流渭河与长江最大支流彼此相逢,长江与黄河两大水系从此有了交流;二是在湖北丹江口南水北调又引汉江水北上,一江清水送北京,汉中与祖国心脏北京心心相印;三是汉江水继续高歌奔流东去,流入壮阔长江,流过周郎赤壁,流进唐诗宋词,我敢说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千年奔流里,就有从铜钱坝村口滚滚而来的汉江之水的万丈豪情!

民安乐

“风调雨顺民安乐,都不似俺庄家快活。桑蚕五谷十分收,官司无甚差科。当村许下还心愿,来到城中买些纸火。正打街头过,见吊个花碌碌纸榜,不似那答儿闹穰穰人多。”    

——杜仁杰《般涉调·耍孩儿

赶集逢场是山里野百姓的快乐日子。铜钱坝的人按阴历的双日子赶新铺集,相邻的青羊驿集则逢单,这循环往复的单双,就像计算机编程语言里的10,又像《道德经》里老子说的有和无一样变化无穷,玄之又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山里人就在这单双间掰着指头算日子,赶集种地,婚丧嫁娶,生老病死,迎来送往。

四组的梁老汉两个儿子在山西、江西分别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他一个人过日子,逢集必赶,爱的就是那份热闹。他有时背一喇叭背篼包谷或是检些坡上的板栗去卖了,先割上一刀五花肉扔在背篼里,然后去茶馆里和四路八村来的闲老汉们有天上没地下的乱谝龙门阵。还要打上几毛钱一两的散包谷酒干喝,如元曲里说的直吃的欠欠答答等到太阳落西山时,就起身背上喇叭背篼,醉醺醺晃悠悠的走向寂静苍茫的山林深处。如果让唐宋的那些诗人们在山路上偶遇,还以为他是渔樵自隐的高士,会做出世人欲见恐难寻,樵客相逢多不识”的诗句来哩

陈老汉喜欢到茶馆了掀纸页子牌,有天牌、地牌、人牌的那种,有很多黑点红点,比如叫虎头的牌就有十二个密密麻麻的黑点点。我立在身后看他掀牌九,他说看不滴,赌牌害人一辈子,看到眼睛里用锥子都剜不出来。阳沔山上的贫困户个子人贵娃子总是挖黄姜子、割艾蒿等送草药铺子里换点油盐钱。他从来不把水蒿子夹在里面卖,他说药是救命的,卖假的会遭报应的。我才知道,为啥现在中草药连喝几碗也不起效,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药到病除了。老朱的媳妇一到天凉了就做浆水菜豆腐去卖。浆水点豆腐,出的豆腐少,味道好,又舍得用石板压的瓷实,三块钱一斤,一上午就卖完了。城里卖豆腐的商人心比针都尖,只用卤水、石膏点豆腐,矿物质化学反应,自然比用浆水点出来的豆腐多,又不往实在里压,一包水不好吃,还容易得结石病。城里人也爱图便宜哪里吃得到好豆腐呢?

不用看日历,山里人的心里自有单双。镇上的店铺逢双开张一天,逢单就休养生息一天,山里的百姓也就乐一天,忙一天。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变成了长长的岁月。人生不过百年,一篇读罢都头飞雪了,老百姓何必争什么朝夕,若是焦躁匆忙的城里人能学会山里人逢集的智慧,不再是休周末,而是休单双了,那样的日子该有多悠闲曼妙呀!


【作者简介】

叶一鸣,男,汉族,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金融文学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勉县农村信用社,曾为勉县铜钱坝村第一书记,驻村扶贫。发表作品30余万字,散文《木牛流马亭祭》被收入2018年版《勉县志》。


[责任编辑 鲁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