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很遥远,遥远的是她离开这个世界八十多年了。父亲从来没有详细告诉过我奶奶的身世,只是在他晚年念叨奶奶时,时常提起奶奶突然而离奇的死。父亲的疑惑,平添了我许多好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多次去老家拜访当时健在的老人,询问奶奶的情况。他们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奶奶的传奇故事。尽管时间又过去了好多年,但是,关于奶奶遥远的传说,一直在我心里荡漾着。
奶奶降生时,正是七月流火的大暑。当地人说,这个日子出生的人性子刚烈。传说中的奶奶虽然性情温和,但外柔内刚。刚得如刀、如剑。
奶奶和爷爷的缘份缘于奶奶的爹。那年,奶奶的爹中风摔倒,头撞镢头,血流不止。奶奶娘急忙找来帮手准备送往弥陀寺。弥陀寺香火旺,集市大,市场繁华。刚走半道,听人说弥陀寺的老郎中月头就归天了。正当一家人焦急万分,不知所措时,爷爷正好路边经过。问询后,爷爷说他们村有个外号叫胡仙草人,平时爱拾掇、摆弄草药,不妨去让他瞧瞧。
于是,爷爷便带他们去了胡仙草家。胡仙草见到嘴脸歪斜,满头是血的奶奶爹时,很是意外。一听说让他给治治时,他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万般无奈,奶奶娘扑通地跪了下来,哭着求胡仙草。不管奶奶娘怎么求,胡仙草总是拒绝说这人命关天。他不是郎中。他没法,没法。
爷爷看了看气息微弱的奶奶爹,又看了看心急如焚的奶奶的娘。便张嘴劝胡仙草:“你就想法子治治。万一不行,把人救不住,她们定不会怪你。”
胡仙草还是摇头不止。爷爷又说道:“你若心里不踏实,害怕惹麻烦。我来做个保人。万一治不好,让她们不找你事。这样行不行?”爷爷的话让奶奶很意外,心里顿时间热乎乎的。奶奶娘急忙说:“你放一百个心。治不好,绝不怨你。”
胡仙草没伤爷爷的脸,犹豫了一下说他试火试火。说起来也邪乎,胡仙草把平时拾掇的草药在石窝里捣碎,连叶带浆地糊到奶奶爹的头上,然后用麻布裹起来。居然不到半个时辰,奶奶爹头上的血止住了。大家一下子松了一口气。
爷爷一见,也格外开心。便对胡仙草说:“你这是妙手回春啊!我看的不错吧,你有几刷子呢。”
胡仙草谦虚地说:“那里,那里。冒碰的!”
爷爷哈哈一笑。“冒碰,没有两刷子,能冒碰地让血止住?”过了一会儿。爷爷又说:“胡贤弟,你这手艺甭荒废了。我给你出个主意,弥陀寺集市老郎中虽然走了,但老人家平时记有偏方。你去求求人家老伴,抄些回来。继续把娃她爹这中风的毛病也治治。”
奶奶娘求之不得。便又求胡仙草:“是呀!是呀!求你继续给娃他爹治治。要不,娃她爹这嘴歪眼斜,手脚不听使唤。后边的日子可咋过呢!”
胡仙草来了劲,不仅去弥陀寺集市老郎中家抄了治疗常见病的偏方,而且去村边的汉江河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恭恭敬敬给弥陀寺里的菩萨上了香,叩了头。祷求菩萨保佑他药到病除。
半年后的一个午后,一阵阵蝉鸣把爷爷吵醒了。他起身拿起烟锅,烟丝还没塞填好,就听见有人敲门。把门打开,他突然间有点愣怔。只见胡仙草带着奶奶爹娘来拜访。
爷爷一瞧,见奶奶爹五官端正,笑哈哈的。奶奶的哥哥驮着半扇猪肉。奶奶搭着帮手。进门后,胡仙草对爷爷说:“老兄哪!这病治好了,不只是我的功劳。当时,没有您的担保,我是万万不敢治的;没有您老兄的指点,我这榆木脑子也开不了巧,去求来老郎中那么多偏方。他们一家人要来谢我,我说第一个要谢的是您哪!”
爷爷高兴地笑了笑对胡仙草说:“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这些天来,你开的哪副药方里没有心血在里面。该谢的是你,是你嘛!”转过头,爷爷又对奶奶的爹说:“真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恢复到这个样子。前一阵子光听说偏方有疗效,还想抽空去看看你的病情呢。”
在爷爷与胡仙草及奶奶爹娘说话间,我的大奶奶沏好茶,笑眯眯地端了上来。给人上完茶后。她坐在了爷爷右边的太师椅上。
虽然奶奶家与爷爷家邻村,偶尔能碰上。但奶奶到爷爷家来还是第一次。趁长辈们说话间,她瞅了瞅爷爷的家。
爷爷家是个三进的院子。一进院子,照壁后边青砖铺路,栽着两棵金银桂花树。两边是东西耳房;二进是中堂。宽宽敞敞,干干净净。里面有四仙桌、太师椅和长条案。墙壁上挂着一幅松鹤图。中堂的两边是东西厢房;三进院子是晚辈及奶妈和佣人们住的房子。整个院子虽然不大,但很精致,很规整。青砖黛瓦,雕梁画栋。她明显地感到,爷爷家在柳树营虽排不上显赫,但也算个殷实富足之家。
不由自主间,奶奶把眼睛移到了爷爷身上。 爷爷腰板直挺,黑发浓密。
奶奶看爷爷面相,至少比爹娘和胡仙草大十多岁。她觉得爷爷慈目善面,和霭亲切。既憨厚,又豁达;既淳朴,又开明。她从心底感谢爷爷出主意,想办法,并慷慨担保,让胡仙草给爹治疗。
胡仙草和奶奶爹娘说起了告辞话。奶奶便同哥哥一道起身准备走。爷爷忙向大奶奶使了个眼神。大奶奶转身去了东厢房。不一会拿了几块银元出来。她看了一眼爷爷的示意,把银元递给奶奶的娘。奶奶娘双手推着。嘴里不停地说:“使不得,使不得。家里的猪也该出槽了。就一点点猪肉,心意丝薄得很。您们要不收,我们这心可没法安啦!”
奶奶爹和胡仙草也不停劝说爷爷和大奶奶不能给钱。给钱,就如同在打他们的脸。说着,说着,奶奶娘便夺路跑了出去。见此情景。爷爷和大奶奶便罢了这份心意。
离别到爷爷家门口时,大奶奶走到奶奶身边,拉着奶奶的手说:“长得好俊喽!说婆家了吗?”奶奶朴哧一下脸红了。
奶奶还不知怎么回话时,便听见爷爷对胡仙草说:“我看你对中草药有些偏好,对行医也有点悟性。你不妨投个师,将来立个门面,给乡里乡亲解个病痛。怎么样?”
胡仙草还是那习惯,头不停地摇着。“不成,不成。投师学医要学费,开门面要本钱。我家那个底子,您不是不知道。想都不敢想!”
奶奶看着爷爷,见他微笑着沉思了一下说:“这个好办。改日你过来谝一哈。咱俩琢磨琢磨,商量商量。”
听完这话,大家便一同道了别。
那些年,柳树营的姑娘婚姻早。奶奶情窦初开,也憧憬自已的未来。但最让奶奶恶心的是第一个上门给她说得亲事,是让她给人家去做偏房。
求婚的是柳树营十里八村如雷灌耳的乡保长。媒婆对奶奶娘说:“保长喜欢你家闺女。虽然是做小,但保长是什么人呀?人家是什么家呀?况且,保长婆娘病歪歪的,我看也撑不了多久。闺女嫁过去,有好过日子过呢!”
对这门婚事,奶奶爹娘给奶奶说都没说,便回绝了。过后,奶奶知道此事后总感到心里象钻进了一只苍蝇。
不过,这件事后,奶奶娘开始操心女儿的婚事了。她心里明白,闺女俊,不愁找不下好婆家。
第一个上门见面的是河南边郭家湾村的一个小伙子。年龄比奶奶大三岁,身体壮实,个头比奶奶高约半个头。柳树营人都知道郭家湾村,有个天然温泉,硫磺量大,水温高,水润滑,能治皮肢病。去泡温泉的人很多。由此,这个村的百姓都比较富裕。所以,媒人一提,奶奶的爷娘满心欢喜。奶奶也点头见个面。小伙子虽然腼腆、话少,但比较机灵,有见识。见奶奶和母亲去厨房里忙了,他也不闲着,就去院子找活干。小伙子和媒人走后,奶奶爹娘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他们已经认可了这个女婿。奶奶心里虽然没有热乎乎的感觉,但也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没想到,奶奶娘的一句话,让奶奶断然放弃了这门亲事。
当晚,奶奶娘当着全家人自言自语地说:“啥都好,没说得。就是在河的南边,隔河渡水的,有些不方便。”
奶奶娘只是随意的一句话,没有一丁点的不满意。隔河渡水怎么啦,柳树营和河南边祖祖辈辈成就了多少男婚女嫁,他们也没觉得有多么不方便。可就是这句话,让奶奶的脑子里刹那间浮现出河水暴涨,风大浪高,人畜在水中挣扎的情景。这景象,好像一个恶魔一样,让奶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这恐惧又好像宿命一样,躲都躲不掉,避都避不开,还真给奶奶家带来了噩运。这是后话。
第二天一早,奶奶平静而又坚决地对爹娘说,退了这门亲事。奶奶爹娘听了愣了片刻。说:“娃,你咋啦,哪里不如意?”。奶奶回答:“没有什么不如意。就是不愿意。”从那天的十多天里,不管爹娘如何劝她,奶奶都没有答应这门婚事。她的执拗劲,让她爹娘很诧异,很恼火,也让她爹娘很生气,很无奈。
过后的几个月里,两个媒人上门提亲,家里人都认为条件不错,可奶奶没一点见得意思。娘把她催烦了,她只得摇头说她不想嫁在本乡。
初夏的一个早晨,奶奶见爹娘穿戴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要出门。便问去哪走亲戚。爹娘回她,不是去走亲戚,是胡仙草的药铺开张,他们去捧场祝贺。奶奶立马放下手中的活,缠着爹娘非要去看看。
路上,奶奶听她爹给她讲,在游家的资助下,胡仙草投师学医很顺利,现在出师了。今天药铺开张,柳树营十里八村去贺得人不少。胡家对咱有救命之恩,更得去贺贺。
到胡仙草家一看,门庭修茸一新。胡仙草容光焕发。笑呵呵地忙前忙后招待客人。来得人都是柳树营有头有脸的人。一转身,奶奶看见保长也来了。而且被最到最显眼的地方坐下。她急忙躲闪在一边。
到了正午时分,奶奶见胡仙草邀请爷爷和保长一同挂牌。奶奶听见身边有人念着招牌上的字:胡医堂。她这才知道,胡仙草的药铺叫胡医堂了。胡仙草也应该叫胡郎中喽,或者叫胡大夫啦。接下来,保长、爷爷和胡仙草都讲了话。他们讲了什么,奶奶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爷爷。心里边慢慢地荡漾起对爷爷控制不住的好感。像有团火,在心里开始弥漫、升腾起来。
她是在祝贺的炮仗还没响完时独自一人回到家的。奶奶娘回家后见她躺在床上想心事。便俏俏对奶奶的爹说:“还是得赶紧给娃找婆家。她不想嫁在本乡,咱们托托外边的亲戚。”奶奶爹也焦虑地说:“王老三家明后两天新房上梁,叫她哥去顶我两天。我明天就去河南边。娃她姑家在褒城县有个亲戚。我去让她给娃操操心。”
奶奶哥听爹说让他顶替去给王老三家帮忙修房,二话没说,次日天一亮就到了王老三家。
柳树营的乡风很好。无论谁家修房造屋,乡亲们都帮工出力。奶奶的哥哥多次干过这些活,熟活熟手,干得很起劲。王老三也很满意。没想到第二天中午上梁时,吊梁的绳子脱落,梁木落下正好砸在奶奶哥的胸口,奶奶哥当场吐血不止。
人抬到胡医堂,胡郎中一拉脉脸都变了。急忙开处方下药。奶奶和娘闻讯赶来。一看哥哥伤成这样,惊慌失措,失声哭了起来。胡郎中见只有母女俩,忙问“娃她爹呢?”奶奶娘擦着眼泪说:“去河南边了。”“快,快。赶快去人往回来叫。”胡郎中边说边忙了起来。
七月的天气说变都变。中午还艳阳高照,天还没擦黑,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奶奶格外纠心,担心爹这可怎么回来哪!
奶奶爹听说家里出了事,匆忙往回赶。走到河边,见水涨得不多,能游过去。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虽然柳树营雨不大,可是上游昨晚暴雨下了好长时间。他下河的地段是个河湾,刚好挡住了上游的视线。当他刚游到河中时,上游的洪水冲了下来。来势猛,浪头高。湍急的河水迅速将他裹了进去。浪翻浪滚,他拼力挣扎。时而在浪头,时而在浪底。渐渐体力不支,被大浪冲走几丈远。当时,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已命不保了,可没想到,在他进行最后挣扎时,一个浪头冲来了一根木头。他竭尽全力扑了过去,抱住了救命的木头。谁想到,当他游到岸边时,才发现木头上缠着一条蛇。他在不知不觉中已被蛇咬了。
当他跌跌撞撞地赶到胡医堂时,已浑身发热,身体不停地打着寒颤。大家见他如此状况,都以为是渡河累得,没在意。胡郎中忙把他叫在一旁,悄悄对他说:“娃儿砸得很重,连续吐血,恐怕……”
奶奶爹没听完便扑咚一声瘫在了地上。胡郎中急忙把他搀扶起来。奶奶爹这才有气无力地左手指着右边的胳膊说:“可能让蛇咬了。”胡郎中一看,奶奶爹的胳膊上有两排血色牙痕,其中两个血孔格外紫青。他“哎呀”了一声道:“娃她爹,你这是叫毒蛇咬了。”
奶奶和她娘一听,顿时又哭了起来。胡郎中板脸制止娘俩先别哭。悄声对奶奶爹说:“你儿的伤情,我这医术有麻达。得赶紧往褒城县城送。我在那学得医,那里大夫医术高,或许有救。”见奶奶爹娘一脸为难的表情。胡郎中又对奶奶爹说:“叫嫂子和闺女赶快去游家,借借他家马车,麻利把娃往河东店送。”
一听这话,奶奶忙搀着娘往爷爷家跑去。爷爷听完奶奶娘焦急的说明来意后,急忙安排人套马车。马车套好后,爷爷让奶奶娘俩先走,说自己随后来。
赶回胡医堂,奶奶见胡郎中已给她爹胳膊敷了草药。但她爹仍脸色紫青,呼吸困难。她扭头再看哥哥,见她哥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胡郎中立马安排人,将奶奶的哥哥抬上马车,并指派了赶车人。奶奶毫不犹豫地跳上马车。并告诉她娘说她去照顾哥哥,让娘照顾她爹。
马车还没出发,爷爷赶到了。他向胡郎中询问了奶奶爹和奶奶哥的情况。又看了看奶奶爹的伤势。给胡郎中说:“中毒很重,估计毒已攻心。趁早一起送河东店吧。你这今天有病人吗?如没病人,你辛苦跑一趟。”
胡郎中忙说好的好的。随后,进屋准备要带的东西。
这时,爷爷走到奶奶娘面前,把一包银元塞给她。“出门花费大,多带点钱。”奶奶娘一愣,接着泪水涌了出来。她难为情地说:“娃她伯,多谢您了。我这算借您的。”
“好的好的。先拿上用。救命要紧。你们快点走,别耽误治疗。”
走时,奶奶泪水涟涟。她一手擦着泪,一手不停定地向爷爷挥手,直到她看不见爷爷。
河东店是褒城县县衙所在地。在胡郎中的带领下,大夫很快给奶奶爹和哥做了检查。大夫说奶奶爹送来的太晚,蛇毒入体时间长,治治再看。对奶奶的哥,大夫把手一摆,让安排后事。胡郎中吃了一惊。问怎么啦?大夫说:“这小伙子的心早已不跳了。”
“哇”的一声,不知是奶奶先哭起来,还是她娘先哭起来。奶奶娘一下子扑到她哥哥身上。失态地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儿啊!儿啊!我的儿啊!你醒醒,你醒醒,你醒来啊!你多硬朗的身子,咋这样不经事啊!你咋这样说走就走了哪!老天爷啊,您咋不长眼哪!鸣鸣鸣。”
当晚,奶奶跟胡郎中一道披星戴月地驾着马车,把她哥哥送回到了柳树营的家里。
丧事是奶奶一手操办的。同族的亲戚在家的都来了。爷爷和胡郎中都让家里人来帮忙。奶奶哥未过门媳妇的哥哥也来了。只是光干活不说话,没跟奶奶搭一句腔。王老三带着全家人全到了。他逢人便说,这是他家造的孽。多好的小伙子啊,给他家修房人殁了。这是他家的罪过啊!
安葬哥哥后,奶奶又去了河东店。她想,这飞来的横祸,让她家遭此大难,再也不能让爹有什么不好。否则,她家可真是要天塌地陷啊!
奶奶见到她爹后,觉得爹的伤好了不少。但是她爹依然喉头肿大,呼吸急促,吞咽困难。奶奶娘神情沮丧,愁眉苦脸。
几天后,大夫告诉他们说:“你们可以办出院手续了。”奶奶不解地问:“我爹这都没好利索,怎么就让出院呢?”大夫回答说伤势控制住了。回去慢慢治疗、调理。临走时大夫又叮嘱说:“蛇毒严重损坏他内脏,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你们要格外留心啰!”
次日出院时,有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来送她们。这男子不停地用眼睛在奶奶身上瞅来瞅去。奶奶感到怪怪的。她问娘这是谁。奶奶娘吱吱唔唔地说这人是姑姑家在河东店的一位表亲。你姑姑前些天来过。听了这话,奶奶正眼看了看这男人。见他像貌端正,不胖不瘦。看穿戴不像庄稼人。既然是来送她们的,而且人家还给他们带了些水果和干粮。她也随着爹和娘对人家一遍又一遍地道了谢。
奶奶哥百日后的一个晚上,奶奶娘把她叫到她爹床边。奶奶爹态度很认真地对她说:“河东店送我们的那个男的,你觉得咋样?”
奶奶一下子明白了爹和娘的意思。低头思忖了一会儿说:“我不想嫁人。想守在你们身边。”
“你说什么瓜话?”奶奶爹气得上气接不上下气。“你这娃咋这么不懂事呢?”说完,奶奶爹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待奶奶爹气顺了。奶奶娘告诉奶奶:“这个男的姓刘。家在河东店。开了一间铺面,做杂货生意。媳妇难产死了两年多。”
奶奶爹接着话茬说:“你姑都打听清了。这人是个本份人。爹娘都在。媳妇难产没有留下娃。你嫁过去不委屈。”
奶奶娘又插话说:“人你也见了。长得也端正,性子也柔和。我让人看了,你们八字也和。这人,上次在河东店见你后很中意你。一再托你姑传话,想上门相亲。我和你爹知道你倔。你好好掂量掂量喽。我们好尽快给你姑回个话。”
这天晚上,奶奶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扪心想,她觉得男方条件不错。身边多少俊俏姑娘哪个不想个嫁到县城里去;哪个不想摆脱这庄稼人的生计。现在好姻缘就摆在自已面前,为什么还这么犹犹豫豫呢?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啦!
过后的几天里,她不仅在心里得不到一个肯定的决断,还有点神不守舍。
“药都熬糊啦!你这娃魔怔了。”听到母亲的呵斥。奶奶才发现,砂罐里的药已经熬干了。一股焦味扑鼻而来,满厨房烟雾缭绕。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奶奶便独自登上柳树营的最高处——黄泥岗。在晨风的吹拂下,她头发散乱,表情迷茫。她想看看柳树营的十里八村,想看看蔚蓝天空下,这里的村村寨寨、坡坡垴垴、沟沟坎坎;想看看这里的云雾升腾、饮烟袅袅、燕雀飞舞。她想让自己的心好好静一静,她要清清楚楚,透透彻彻地想一想,自己还留恋这里的什么?
不知不觉中,在缥缥缈缈的晨雾里,奶奶觉得自己的眼神眺望最多的还是绿树掩映下的胡医堂和青砖黛瓦的游家院落。是自已眼睛走神了,还是那里有着自己什么牵挂呢?她心里始终捉摸不定。
回到家,奶奶便态度坚决地告诉爹娘,她愿意河东店这门亲事。
奶奶爹娘一听甭提有多高兴。立马着手张罗。小伙子很快上门相亲。双方父母一见笑逐颜开。婚期确定在腊月初八。男方一再表示:礼数一定周全,婚事一定排场。随后,双方开始筹备。
那些天,最高兴地是奶奶的爹。他一再说,这下他放心啦。就是突然走了,心也安了。
一言成谶,鬼在日出。谁也没有想到,奶奶的婚事一确定,她爹的身体就急转直下,一天不如一天。胡郎中极尽全力,但也回天无术。没出十天,奶奶爹便断了气。他这么一走,奶奶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像天塌了一般。奶奶娘天天泪水洗面,卧床不起。
奶奶爹的丧事是爷爷和胡郎中帮着操办的。办得很体面。奶奶无以言表,只得给爷爷和胡郎中跪下叩了三个响头。爷爷把奶奶拉起来说:“闺女,别这样。以后不管有什么困难,都来找我。”
奶奶“嗯嗯”地直点头。想对爷爷说什么,可是她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出口,又要给爷爷跪下。
爷爷心里又是一阵悲伤。“闺女啊!使不得,使不得。快起来,快起来。我会和胡郎中常来看你们的。你不要太悲伤了。你妈还要你照顾呢!”
转眼,腊月初八到了。出家的那天,奶奶一直打不起精神。媒婆催得都发脾气了,奶奶才磨磨蹭蹭地出了门。她一步三回头地哭着。花轿上得是那么迟疑,那么犹豫。大伙都以为她舍不得她娘。
快出村口时,又是一阵炮仗和锁呐声。奶奶像是被猛然惊醒一般,让人放下轿子。新郎急忙下马问她咋回事。
谁知,她给新郎官跪下了。
“咋得啦,咋得啦!”新郎官既着急又纳闷。
奶奶跪了片刻后,扬起了脸。表情木然但很镇定地对新郎说:“我们的婚事,到此为止吧。”
新郎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莫非,莫非你要赖婚不成?”
奶奶说:“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妹妹实在无奈,拗不过自已的心。别怪妹妹做下这害人、丢人的事。”说完,奶奶重重地给新郎磕了三个头。然后,杨长而去。谁也没拦住。
奶奶的悔婚,河东店刘家在村里闹腾了好多天。幸好,这家人厚道。加之,小伙子还对奶奶心存留恋和幻想。因此,没有做太出格的事。但这件事在柳树营人的心里搅起了很大的动静。顿时成了家喻户晓,人人议论的稀奇事。不少人说奶奶这娃不懂事,少家教。败了门庭,坏了风气。指责奶奶不该晃荡人,不该日弄人!也有人说奶奶这娃孝心重,娘卧病在床她不情愿走。是个好娃。
爷爷知道这事后,多少有点倾向后一种说法。可他没想到,他的判断也是错的。
初春的一天。一大早,佣人跑来告诉爷爷,说奶奶在他们家门前跪着。让她进院,她不肯。爷爷眉头一皱,感到这事有点蹊跷。沉思想了想,觉得奶奶悔婚的后事,他帮了不少忙才平息了这件麻缠事。这闺女肯定是来表达谢意的。
爷爷急忙出了院。见了奶奶就让她快起来,站着说话,别跪着。
可是,奶奶就是不肯。爷爷只好说:“那,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奶奶平静而又镇定地对爷爷说:“大伯,您收了我吧!”
这话,如同一个炸雷。让爷爷愣神了片刻。“闺女,别胡说。有啥难场事,你站起来,尽管对我说。”
奶奶仍低着头。但话说得依然那么固执和恳切。“大伯,您收了我吧!我想报答您。想伺候你。”
“别,别,别!”爷爷一时想不出拒绝的话,有点着急。叫人让大奶奶快点出来。不一会儿。大奶奶和姑姑奶来到院门口。
奶奶一见,便转身向大奶奶磕了三个头。然后说道:“姨,求您开恩。让大伯收了我吧!”
大奶奶问清事情后。对奶奶说:“娃啊!你别一时冲动犯傻劲。你看你伯多大了,你才多大嘛!”
奶奶执拗地说:“我知道我大伯比我大二十六岁。我也知道,大伯和你恩恩爱爱。我就是,就是想服侍大伯。”
不管爷爷和大奶奶如何劝导,奶奶始终长跪不起;不管爷爷和大奶奶给她讲什么理,奶奶仍恳求爷爷收下她。
没办法,爷爷和大奶奶只好进院回屋了。
姑奶奶没走。她对奶奶这种不顾脸面的求婚行为有些好奇,也有些感动。见没人了,她问奶奶:“你真想嫁给我哥?”
奶奶肯定地点点头。
姑奶奶又问:“为了报恩?”
奶奶:“不是。”
姑奶奶一脸不理解。“哪,究竟为什么呢?”
奶奶:“我喜欢你哥。”
见姑奶奶大睁两眼。奶奶从她爹病危,爷爷担保让胡仙草治疗;从爷爷资助胡仙草学医,到胡医堂开业;从她爹被蛇咬,哥哥被梁砸,到爷爷套马车、出钱,让胡郎中陪着去褒城县城看病;从柳树营十里八乡人对爷爷的议论,到人们对爷爷的赞杨和尊敬;从自已坐上花桥立马出村,又不顾乡规民约、宗族家训,决然悔婚的内心变化。一件件,一桩桩,说尽了她对爷爷的敬仰和爱慕;说尽了她一个情窦初开女娃子从对爷爷敬仰到爱慕的情感变化。奶奶说得泪光闪闪,说得情真意切。
姑奶奶听后,心潮起伏,双眼湿润。她的心被奶奶刚才的一席话深深地打动了。“你铁心啦?”
奶奶回答:“非你哥,不嫁!”
姑奶奶抿嘴儿一笑:“真没看出,你胆儿真大。没想到,我居然有机会当红娘。嘻嘻嘻!这样吧。你先回去吧。这事交给我吧。”
那是几天以后,奶奶正在自家院子里忙着。一抬头,见爷爷和大奶奶提着礼物,笑哈哈地来到她家。
爷爷冲着奶奶娘关心地问道:“大妹子,身子骨好些了吗?”
贵客临门。奶奶娘意外中透着高兴。满脸笑容地问:“她伯,她婶子,您们咋来了?”
爷爷接过奶奶递来的一碗开水,喝了一口。然后,放在桌子上。瞧着奶奶对她娘说:“大妹子,我想认您闺女作我的干女儿。不知你愿不愿意?”
奶奶一听爷爷这话,意外地跑了出去。奶奶娘的脸一下子僵硬起来。片刻不吱声。过了一会儿,奶奶娘对爷爷和大奶奶说:“当初,为了给她寻褒城县城的这门亲,她哥让梁砸了,搭上一条命;他爹从河南渡河回来让蛇咬,又搭上一条命。多么不易的婚事,她花轿都快出村了,还不肯嫁,跑了回来。她伯,你知道娃这是为啥嘛?”
爷爷和大奶奶有点糊涂,不知奶奶娘要说什么。
过了片刻。奶奶娘叹了一声气后继续说:“她悔婚,差点把我气死。多好的人家,多好的一门亲哪!”
爷爷和大奶奶不停地点头。不知怎么接这话。
奶奶娘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娃把她的心思都给我说了。最初,我掐死她的心都有。可慢慢一想,觉得娃脑子没糊涂。你们今天上门,我这脸也不要啦!把娃的心思告诉你们。噢,对啦!对啦!娃的心思她说前几天告诉你们哪?你们该明白吧?”
爷爷心里顿时泛起阵阵波澜。他听懂了奶奶娘发自肺腑的话。正想话回答奶奶娘。
奶奶娘又张嘴了:“她伯,娃对你有情有义,难见难得。金贵着呢!你就收了娃吧!”
爷爷难为情地说:“我这岁数,与您闺女错的码子太大。让闺女受委屈,心里不落忍啊!”
奶奶娘说:“娃情愿。话又说回来了,人这一辈子遇个可心的人不易。年龄不是啥!她姨,你同意不?”
大奶奶笑哈哈哈地说:“同意,同意。有个帮手,我也乐意呢!”
爷爷眉开眼笑。“好啊,好啊!没想到快半百的人啦,摊上这好事。大妹子,哎呀呀,打嘴,打嘴。哈哈哈哈!该叫您丈母娘了。这样吧,大后天是个吉日,我托人来提亲,送聘礼。”
三人喜形于色,都咧开嘴笑了起来。
亲事很快定了下来。奶奶的真诚情义深深地打动了爷爷的心。他安排八抬大轿接奶奶进门。一切礼数和仪式按他当年娶大奶奶的样子办。谁知,族里老人知道后,都劝爷爷不要破了柳树营的规矩。爷爷只得作罢。安排四人小轿迎接奶奶。但是,一再叮咛必须走正门不走偏门。奶奶听说后,让人给爷爷捎话,她进门不坐轿了。叫爷爷让家里的马车来接她就行了。
那天,奶奶端端正正地坐在枣红马拉的胶皮轱辘车中。她发髻精致,薄施胭脂,清丽脱俗。面含羞涩和喜悦。身上穿着绣着金色丝花的红绸上衣,下边是青缎子裤子,脚上穿着红缎子绣花鞋,头上戴着一朵鲜亮耀眼的红绒花。后头跟着一辆车,放着奶奶的红妆。车里坐着两个吹鼓手。马的笼头和车夫手中的大鞭上,都挂着红绸条子。两个吹鼓手鼓着腮帮子从村口一直不停的吹着,两只眼睛胀的通红。一到爷爷家院子门口,在一阵阵噼哩啪啦的炮仗声中,奶奶被爷爷抱进了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游家院子。
那晚,奶奶长长的睫毛下双眼皮包裏着的丹凤眼含情脉脉。挺直、秀美的鼻子,纯洁无瑕的玉白皓齿,光滑细凝的颈项,以及珠圆玉润的嘴唇和那润泽鲜嫩的脸蛋,在桌子上燃烧的两柱龙凤蜡炷的映照下格外迷人。
爷爷中年纳妾,对奶奶宠爱倍至。他每天一看到奶奶顾盼生辉的脸庞,一听到奶奶百灵鸟一般的声音,就眉开眼笑。日子过的有滋有味。他明显地感到,自从奶奶进了门,家里诸事顺心,他也心想事成。游家院子如同天上升起了一轮明月,带来了新的光亮。平添了许多祥瑞、欢乐和勃勃生气。
于是,爷爷决定去汉中府给奶奶买副金手镯。可他没想到,奶奶断然拦住了他。爷爷大惑不解,很是想不明白。
这年的春天来得很快,天上的风向一转,就几天的时间,河边的柳树就抽了新芽。这天,雨后的汉江边空气十分清新。小鸟在空中盘旋。野兔在芦苇荡里乱窜。西边的晚霞格外灿烂,照着波光粼粼的河水。
奶奶拉着爷爷来到汉江河边她爹当年渡河被蛇咬的地方。对爷爷说:“老爷,您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爷爷不解地问:“记得。你让我上这来,有什么事吗?”奶奶没吭声,紧紧地依偎在爷爷怀里。眼泪在她眼眶里旋转了起来。爷爷劝奶奶说:“人死不能复活。你也尽到孝道了。别再想过去悲伤的事啦!”
奶奶咬咬自已嘴唇,鼓着勇气张了嘴。“老爷,您不是想给我打副金镯子吗?”
爷爷反问道:“是呀。不知你为什么一直拧次不愿意呢?”
奶奶恳求说:“能不能用这个钱,在这里修个桥?”
爷爷眼睛一亮。顿时被奶奶的恳求所感动。他想,奶奶爹已去世几年,她提出修桥,不仅仅是纪念自己的爹。而是,让自己造福于两岸乡邻。一个女娃子,多么难得的胸襟啊!想到这,爷爷一口应承:“好,好。这事,我立马办。”说完,他再次把奶奶紧紧地搂在怀里。
沐浴在晚霞里的奶奶娇美无比。平静的河水映出了爷爷和奶奶的倒影。他俩没有欣赏自已在水中的影子,而是远眺着空旷的河滩,心中都充满着期待。
几个月后,一座木桥拔地而起,横架南北。两岸的乡亲们无不树起大拇指赞杨爷爷。游家院子的老少爷们、婆娘闺女们个个脸上生辉。长时间沉浸在无比的喜说中。那些天,奶奶不止一次地感恩老天爷,让她嫁给了眼前这个男人。如果说,爷爷过去的每一次善举,让她感动不已,而这一次,让她真切地感受到:给这个男人做女人心里好甜蜜,好幸福。
中秋时节,明静天空下的柳树营飘满了瓜果成熟醉人的气息。五彩缤纷的野花在田埂上蓬勃盛开。漫川遍野的稻田里一片金黄,散发着谷物特有的醇香。庄稼人又迎来一季的丰收。十月怀胎的奶奶也盼来她人生最期待的收获。
此刻的奶奶,躺在床上声嘶力竭的喊叫着。浑身大汗淋漓。两只脚用为地向外蹬着。湿漉漉的头发散乱贴在她的额头上。眉毛拧作一团,眼睛几乎快要从眼眶里鼓了出来。她的牙紧紧地咬着嘴唇,鼻子急促的喘着粗气。她双手紧紧抓着早已被汗水浸湿的粗布床单。手臂上青筋暴起。一会儿,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我的父亲出生了。
父亲的到来,又给游家院子带来新的喜气。爷爷中年添丁,无比快乐。母以子贵。爷爷对奶奶的宠爱更加浓烈。
从襁褓呢喃,到吖吖学语;从蹒跚学步,到顽皮捣蛋。在奶奶和爷爷的疼爱下,父亲一天天长大。
这天,爷爷早饭后说要去胡医堂瞧瞧。奶奶问爷爷是不是身上不舒服。爷爷说:“听说最近不少人头痛、发烧。我去看看咋回事。
奶奶说她也去。于是她便陪爷爷来到胡医堂。一看,确实有不少病人。胡郎中告诉爷爷说每年冬春交替时,上年纪的人不少都得这毛病。
看着手忙脚乱的胡郎中,奶奶便搭手帮起忙来。爷爷阻拦道:“你莫乱动。这都是药,错一味不得了”
谁知,胡郎中看着手脚麻利的奶奶却说:“我盯着呢,错不了。我正需要个帮手。你就让少夫人给我搭把手嘛!”
爷爷只得说:“那行,那行。你可盯紧噢。不敢出麻达。”
谁知,这一搭手。改变了奶奶的命运。
几天后,胡郎中来家,爷爷有点诧异。笑哈哈地问道:“哎哟,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有事?”
胡郎中先是坐下,把旱烟点燃,吸了两口。又喝了一口奶奶上的酽茶。然后,对爷爷说:“老兄,我看中你家少夫人啦!哈哈哈!”
奶奶一听,脸生疑惑。她不知胡郎中要说什么话。不由自主地从堂屋走了出去。
晚上,奶奶侍候爷爷泡完脚,上了床。爷爷打了一个呵欠,眯了眯眼睛后对奶奶说:“胡郎中想让你每月月头抽几天时间,去胡医堂帮帮忙,他好熬制膏药。胡郎中说他瞅了许多人,都没有你中意。”说到这,爷爷提了提神,意味深长地给奶奶说:“这胡医堂虽然姓胡,但也连着咱家的“筋”呢!我答应他了,你去给他搭把手吧。你乐意吗?”
奶奶知道,胡郎中学医是爷爷资助;胡医堂开张,是爷爷垫的本钱。正因为这,当初她很敬重爷爷。认为这是爷爷菩萨心肠的善举。她当然希望胡医堂越办越好,便毫不迟疑地回爷爷说她愿意去。
到胡医堂帮了一段时间忙后,奶奶知道了两件事:一是胡郎中每年都给爷爷红利,爷爷从来没收。爷爷让他留在药铺,把胡医堂往大里弄。爷爷虽然从不收红利,但是胡郎中一直都记着账;二是胡郎中熬制的治疗创伤的膏药有奇效,无论刀伤、枪伤,见效快,无遗症,能剜根。
于是,她将自已在褒城县医院所见所闻,上升到一种见识,鼓动爷爷再资助胡郎中,加大膏药熬制量,增加针灸、推拿及中草药品种,扩大胡医堂铺面。爷爷一听,眼睛放光。与胡郎中一唠叨,一拍即合。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新修的胡医堂隆重开业了。问诊堂宽宽敞敞,“横七竖八”的药柜亮亮堂堂。
那天,锣鼓喧天。成盘成串的鞭炮足足放了半个时辰。村里热闹的象过大年一样。从此后,胡医堂的名气远播州县。烙有“胡记”漆印的膏药引来许多慕名而来的患者。
一天 ,去上营村的奶奶老远的都听见阵阵 “咕——隆——咚,咕——隆——咚” 的声音。寻声望去,见一个卖货郎担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在叫卖。 货郎担子卖的有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麻花麻糖、洋布洋火等,可以说是五花八门。
奶奶上前一看,琳郎满目,很是欢喜。随手挑了些头饰、花线、麻糖。走都走了。奶奶又折转回去,买了几尺丝绸。这时,货郎担子问奶奶:“幺妹,你知道胡医堂在哪吗?”
一听此话,奶奶这才仔细瞅了瞅这个货郎担子。见他四十多岁,满脸黝黑。人精瘦,有精神;人机灵,面和善。听口音,奶奶判断他是川北人。“知道呀,在我们村东头。”
货郎担子拿出一贴膏药,又问奶奶:“你知道,这膏药是这胡医堂的吗?”
奶奶一看那膏药上的“胡记”两个字。嘻嘻一笑说道:“这膏药,就是咱胡医堂的。莫麻达!”
货郎担子一听,满脸高兴。“哎哟,找得我好苦哟!这下可好喽!”
“走。我带你去。”于是,奶奶把郎货担子带到了胡医堂。
这天,货郎担子把胡医堂里“胡记”膏药不仅全部买走,还买了不少止血消炎的中草药。胡郎中不解地问:“你是去卖,还是自已人用?”
货郎担子回答说他自家人用。奶奶笑着对胡郎中说:“他卖更好。能扩大咱膏药名气。让更多人治病治伤。这更能积善行德啊!”
货郎担子第二次来的时候,胡郎中出诊了。他打听到爷爷家,找到奶奶后说,他来一次不容易。让奶奶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他带点药。奶奶便开了药铺的门,发现膏药存货不多。这让货郎担子很失望。他走时,要留伍拾个袁大头给奶奶,让奶奶提前帮他备好药,他以后来取。奶奶没见过世面。她尽管感觉到货郎担子是个好人。但她还是一再拒绝,没敢收货郎担子要留的钱。“你说个时间,大约什么时候来。我给胡郎中说,给你准备。你要多少?”
货郎担子很感动,连忙说道:“膏药和中草药都不少于上次的量。时间吗,我走村窜乡的不好说。你放心噻。我迟早肯定还来的哟!”
从那以后,奶奶一有空就去胡医堂帮忙。她让胡郎中腾出手熬制更多膏药。随着膏药的越积越多。奶奶有点犯愁。她有点后悔当初没收货郎担子的定钱。爷爷和胡郎中知道后,哈哈大笑。说她年轻,少见识。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晃,父亲八岁了。他天资聪颖,活泼可爱。虽然,爷爷奶奶很高兴。但是,大奶奶却越来越窝心。大奶奶感到自已肚子不争气。虽然头胎是男丁,但娃脑子不活泛。想再生,连着两胎都是女娃。一看机灵聪明的爷爷,再一看自已笨拙不灵光的儿子,她的不舒服越来越明显地挂在脸上。加之,爷爷对奶奶的偏爱,对她越来越不稀罕。她心里一直不展妥,老犯硌硬,慢慢地对奶奶嫉恨起来。给奶奶使绊子,办难看的事时有发生。经常还捏些藤藤蔓蔓的事给奶奶找茬子。尤其是爷爷有事外出,大奶奶对奶奶更是鼻子不鼻子,眼晴不是眼睛。动不动都给奶奶甩脸子,拿话砸刮她。风凉话、埋汰话、指鸡骂狗的话越发地多。奶奶只有十分揪心地忍着、受着、委屈着。这些,爷爷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让奶奶别计较。奶奶依然坚持每天早上都要上东厢房,向大奶奶请安问好。心里一直对大奶奶贡着,敬着。从不放纵自已的一言一行。很注意维护大奶奶在家里的地位与威严。
一天,天黑得早。屋里黑咕隆咚的。奶奶把灯点燃就上床了。谁知,她脚一伸进被窝,就感觉一个肉呼呼的东西在腿脚上直蹦跶。她顿时吓得毛骨悚然、毛发倒立。不由地失声尖叫起来。爷爷从东厢房赶过来,忙问魂不附体、浑身抽搐的奶奶出了什么事。奶奶吓得指了指床啥都没说出来。爷爷急忙上前掀开被子,发现原来是一只大蛤蟆。爷爷绷紧的脸一下子放松了。他从地上搀扶起奶奶。说:“别怕,是一只蛤蟆。”
第二天早饭后,一家人被叫到堂屋里。爷爷憋着黑脸。厉声问:“昨晚的事,谁干的?”
大家都悄没声息,没一人吭声。爷爷用锐利的目光瞟了一眼大奶奶后,又瞟了一眼大奶奶的儿子。“谁干得,自已说吧。免得过后我知道了动家法。”
见还是没人吭声。爷爷把头偏向大奶奶。说:“你估摸估摸,这是谁使得坏?”
大奶奶脸绷得死紧。眼睛里露着火,露着刺。“我不知道!”
“啪”的一声。爷爷把烟锅往桌上一摔。“哼!奇了怪了,莫非这只蛤蟆成精了,自己从田里跑进家,爬上床的。”
奶奶见爷爷这样追查下去,也不是个事。事情明摆着,她心里也明得镜子一样。僵住了,爷爷不定又要发什么火。于是,她解围道:“老爷,我房子潮湿。也有可能蛤蟆自已爬进来。家里人不会干这种事的。你别生气啦!”说完,起身搀扶着爷爷回了屋。
爷爷上床后,吧嗒吧嗒吸了两口旱烟。便数落奶奶:“你哪,活得憋屈。你不让查。我看,你还得受欺负!”
奶奶叹声道:“都是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不就是只蛤蟆嘛!”
一天,奶奶带着父亲又去给胡医堂帮忙。不一会儿,一阵拨郎鼓声,让奶奶格外惊喜。出门一看,果然是那位川北的货郎担子。
“大嫂你可好噻?”货郎担子以前见奶奶叫“幺妹”。后来知道奶奶嫁人了。这次,便改口了。他笑哈哈的,一脸的汗。
“好。好。”奶奶递给货郎担子一碗热开水。说:“等你好久了。有时想,可能你不会来了。嘿嘿!”
“哎呦!那是一定要来的哟!言而有信噻!”
这次,货郎担子带了随从。买了许多药,特别是“胡记”膏药,他让胡医堂起了底。他十分感谢奶奶和胡郎中。见父亲跑过来叫娘。他明白是奶奶的孩子。
便问奶奶:“娃儿多大了?这娃娃长得好乖巧。学识字了吗?”说完,送给父亲一包麻糖。
那些天,奶奶心里一直想着货郎担子问儿子“学识字了吗?”那句话。这句话,让她产生了让父亲去上私熟的想法。这想法,后来让她大病一场。
这天,朝霞映照下的院子祥和而喧闹。奶奶见爷爷逗父亲玩耍,格外高兴。便走过去说:“老爷,能不能让娃去学识字?”
爷爷一听,眉开颜笑。“好哇!这娃聪明。你这个想法好。”爷爷想了想,又对奶奶说:“弥陀寺集市才有私熟。咱娃小,你能放心让他去?”
奶奶娇嗔地说:“不就是几里路的远近嘛,随时都可以去看的。有啥不放心?老爷莫不是嫌娃花你钱了。”
爷爷拍了一下奶奶的头。说:“胡说。我巴不得这娃将来能有出息。这钱,我乐意花。”
谁知,当大奶奶知道此事后,把平时积在心里的火一下子爆发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嚎着地抱怨爷爷。说小妖精生的是金疙瘩,银蛋蛋,她东屋生的是土坷垃?为啥她生的娃老爷你早年不送私熟?这家里还有没有规矩?小妖精使了什么妖术,把你狐迷的没有个先来后到,没有个大小之分?你嫌我老啦!脸上有皱皱啦!你不稀罕啦!干脆,你把我休了吧。这家里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接着,她又骂起奶奶来了。你个小妖精,我当初也不知犯了那门子贱让老爷娶了你。耽搁了老娘多少好日月。你就知道拿尻蛋子狐迷老爷。你太贪心了。你捞了稠的还嫌干,撇了油花还嫌腻,咥了心肝还嫌腥,喝了蜜糖还嫌齁。哼,你个小妖精,趁早蜷了你那虼蚤腿吧。
大奶奶骂得那些话,句句都不甚入耳,句句都象锥子一样戳着奶奶的心。奶奶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辱骂过,从来没有这样被气得胸闷气短,手脚发凉,浑身发抖。
临到晚上,大奶奶的骂声还没消停。
就这样,奶奶病了。而且,一病好多天。从此,奶奶再也没向爷爷提起父亲上私熟的事。
这天早晨,院后槐树上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声突然停下来,不知从哪飞来的两只乌鸦代替它们开始不停地叫唤着。爷爷很讨厌。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一种不安的情绪袭上他的脑门。他瞅了瞅,都要吃早饭了还没有看见奶奶的影子。爷爷骤然间想起昨晚奶奶让他去大奶奶那就寝的表情,心里隐约产生一种不祥之兆。急忙叫姑奶奶去西厢房叫奶奶。
谁知姑奶奶把门一推开,便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声音嘶哑地尖叫了起来。
爷爷闻声跑了过去。一看,发现奶奶上吊了。爷爷急忙把奶奶抱下来。然后,脸往奶奶鼻孔上一贴,他发现奶奶已经咽气了。他还不敢相信,又翻了一下奶奶的眼皮;又用手摸了摸奶奶的胸口。她断定奶奶已死无疑。他咆哮了起来,喊着吼着:“这是咋地啦!这是咋地啦!
见大奶奶进门,爷爷圆目怒睁,像雄狮发怒一样脖子上顿时曝起一道道青筋。飞腿就是一脚。“你是不是又欺负她啦?”
“她这两天好好的。谁招惹她啦!谁招惹她啦!”大奶奶一边开脱自已,一边看了看奶奶一眼。此刻,她也明白奶奶死了。吓得她满面青白,手不停地哆嗦。
爷爷冲着她又是一通臭骂:“把你屄嘴闭到。你个瞎婆娘,这个家里,除了你欺负她,还能有谁?你给老子听到,我非揭你的皮,卸你的腿!”他怒不可遏地吼叫着,声嘶力竭的声音像闷雷一样滚动着,传得很远很远。
姑奶奶缓过神来。急忙说:“我去叫胡郎中。”接着,放腿跑了出去。
她赶到胡医堂,见保长正在跟胡郎中说话。她让胡郎中出来,悄悄说了奶奶的情况。胡郎中进门对保长说要出个急诊,就急急忙忙随姑奶奶往家赶。
一到家,见爷爷抱着冰冷的奶奶,泪流满面。不停地用拳头砸着自已的额头。
胡郎中给奶奶拉了一下脉。失望地摇了摇头。满脸疑惑地问爷爷:“少夫人这是?…”
爷爷嘴脸乌青,眼睛闪着凶光。嘴唇在不停地蠕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那天,天气也特别怪。刹那间,天便阴沉起来。不停地刮旋旋风,好长时间都在院子里“胡扑腾”。落叶和枯草时而被卷起,时而被吹落。
一听说少奶奶上吊了。院子里便呼天喊地的乱了起来。
父亲知道奶奶去世后,跑来扑到奶奶身上嚎啕大哭起来。他一会儿摇着奶奶的手,一会儿捧着奶奶的头晃着。不停地喊“娘一娘一娘…”喊得让人心碎。听着这哀号声,再看碎娃这恓惶样,周围人都忍不住,不停地抹眼睛。
爷爷为奶奶打造了一副最好的柏木棺,浑浑全全的六块板,实实在在的青山料。在方圆十里八乡,算是最好的寿材了。
这一年,是民国二十三年。奶奶三十六岁,父亲刚九岁。
奶奶走后,爷爷悲痛至极。整天噙着烟锅,一锅接着一锅抽。他时常去奶奶的西厢房。黑灯瞎火的,黙默无声,一坐就是半夜。眼睛没有一点神光,浑身少了许多精气。整天吭吭咳咳,没有任何言语。活脱脱的一个人,像秋后的茄子一下焉巴了。头发一挠,就掉一绺,很快成了稀稀荒荒的懒疤头。多硬朗的身子一下子老了一大截。
爷爷渐渐平息了心中的怒火。他没有把大奶奶怎么样,更没有揭她的皮,卸她的腿。他谁都没问,心想肯定是大奶奶欺负奶奶,奶奶想不开才走了绝路。从那以后,爷爷再没碰过大奶奶。家里一下子没有了生气,游家院子的兴旺顿然间塌火啦。
没有母亲的父亲,日子有多么恓惶让人难以想象。再加之,爷爷对大奶奶的冷漠、蔑视、怨恨,加重了大奶奶对父亲的虐待。
一九四一年,抗战形势严峻,国民党四处征兵。保长非要爷爷家出个壮丁。推脱不掉,爷爷就决定让大奶奶的儿子去。谁知,大奶奶知道后拼死抵抗,拿着明晃晃的刀,哭着嚎着威胁爷爷要抹脖子。爷爷无奈,只得让父亲去。
父亲一点也没有想到让他去顶壮丁,因为他还不满十五岁。那天,爷爷送他走得很突然。他不管怎么哀求,爷爷只是流泪就是不松口。父亲只得无助地朝着埋有奶奶坟墓的方向哭喊道:“娘,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走哇!”最后,他拧不过爷爷,还是被送到部队。
父亲到部队后,被送到南郑县周家坪集训。远嫁它乡的姑奶奶知道后,走了几十里山路去看父亲。她给父亲带了一只烧鸡和一双新纳的布鞋。父亲一见姑奶奶,便一头扎进她怀里嚎哭起来。眼泪倾泻而出。悲伤的泪水把姑奶奶的前襟都湿透了。姑奶奶知道父亲心里苦,手不停地抚摸着父亲的头,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转。直到父亲哭的,嗓子哑得发不出声了,姑奶奶才扳起父亲的头说:“娃命苦,娃命苦啊!你妈殁得早。出家在外,凡事灵醒点。听你们当官的说,娃快翻秦岭去打小日本了。当兵打仗,娃要把眼晴瞪大些,一定要活着回来哦。姑姑盼着娃回来!”
父亲哽哽咽咽地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要活着回来。我要回来给我娘报仇。”
姑奶奶猛地板起父亲的头。黑着脸说:“听话。再别瞎想啦!你妈上吊,与你大妈没一点关系。”
“那我妈为什么上吊?姑姑你说哪,为什么嘛?”。父亲不停地摇着姑奶奶的双手。可是姑奶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再次抚着父亲的头说:“好好当兵打仗。一定要活着回来。到时候,姑姑给你慢慢摆扯。把子丑寅卯全都告诉你。”
随后,姑奶奶又神秘地告诉父亲,说奶奶临走时给他留有东西,装在陶瓷罐里。姑奶奶当年出嫁时埋在了家里院子金桂树根正南一尺的地方。让父亲将来回家时去取。
说罢,姑奶奶迈着匆忙的小脚,挥泪而别。
一九五五年,父亲复员回到家乡。近十五年的军旅生涯,他戎马倥偬,南征北战,九死一生。先后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离家十几年,他有许多牵挂,但他最想弄清楚的是自已母亲的死因。他走访了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去爷爷和奶奶的坟上进行了祭拜。奶奶已走近二十年,坟墓已破败不堪,难以辩认。家院子里的两棵桂花树已不复存在,连树根也荡生无存。姑奶奶埋下的陶瓷罐早已不知去向。
听说他回来了。姑奶奶让他的儿子赶到沔县县城找到父亲。说要见他。要告诉父亲他母亲当年的死因。父亲也很迫切想知道这些。他也最想去看望看望他姑姑。他对姑姑的恩情彻骨难忘。由于组织刚安排他工作,他想安顿一下,再去看望姑姑。谁想到姑奶奶病弱的身体没有等到父亲去见她就去世了。
姑奶奶儿子安葬老人后,来县城告诉父亲时,父亲扼腕叹息,追悔莫及。他觉得自已失去了多么珍贵的报恩机会啊!母亲的死因可能永远成为一个谜。
谁知,姑奶奶儿子告诉父亲说:“俺娘临死前,把你娘死因及当年家里事都详细告诉了我。并让我一定详细转告给你。”
他呷了一口热茶后继续对父亲说:“你娘的死,不是因为你大妈的刁难和欺辱。而是乡保长发现你娘通匪要报官。你娘怕株连家人,只好上吊自尽了。”
他还对父亲说:“你娘生前接触的货郎担子是川陕红军的地下交通员。”
他看了一眼眼睛鼓得老大的父亲。接过父亲递来的香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详细情况告诉了父亲:
那一年,村里人都在传说赤匪攻打了沔县和褒城县城。杀人劫货,共产共妻。说弥陀寺集市还贴着捉拿共匪的布告。布告还写着对窝藏者和知情不报者也要严惩不贷。
有一天,保长匆忙来到村里,让奶奶去祠堂见他。奶奶让姑奶奶陪她同去。一见保长,便觉得他一脸杀气。保长辟头就问:“你与货郎担子是啥关系?”
奶奶一愣怔说:“没啥关系。”
保长:“胡说。没关系,没关系你把大量胡医堂的膏药屯积起来专门卖给他?”
奶奶:“啥子屯积,啥子专门卖给他。你别诬赖人。货郎担子说咱胡医堂膏药紧俏。他怕他走村走寨,有时来了没现药。就让我提前帮他屯点。我又不赚他钱。跟他的关系清清白白。不信,你去问胡郎中。”
保长嘿嘿一声奸笑。“哼,清白。你清白不了。我告诉你,你好生听着,货郎担子是共匪奸细。劫沔县和褒城县城的共匪跟他是一伙的。”
奶奶不由得大吃一惊。但她又一想,肯定是保长那年求婚不成,对她怀恨在心,想陷害她。“你胡说,你凭什么说货郎担子与劫沔县和褒城县的人是一伙的?”
保长黑着脸说:“县衙和警局有案底。抓的一个共匪招了。他们之所以劫沔县和褒城县城,是有奸细踩了点。这个奸细,就是与你往来的货郎担子。共匪伤员都用的是“胡记”膏药。哼,“胡记”膏药。这不都是你弄给货郎担子的吗?你敢说这与你有没关系?”
奶奶顿时脑子蒙了,眼前一阵发黑。定了一下神,她冷冷地说:“胡医堂就是治病卖药的。他是来买药。他脸上又没贴“匪”字。你少胡赖人!”
保长吹胡子瞪眼,像凶神恶煞一般。“你等着,要不了几天县衙就来抓你。你等着蹲大狱吧。还有,你们全家也别想安生。到时,我看你嘴还硬不硬。”保长接着说:“实话告诉你,货郎担子跑了。你要是知情不报,更是罪加一等。”
奶奶猛然想起,前几天还在上营村看见货郎担子。他说他腿伤了,临时住在客栈里。莫不是他逃到这里来了?奶奶心里一阵阵犯嘀咕。
保长见奶奶愣神,看出奶奶可能知道货郎担子去向。又威逼利诱地说:“你现在向我招了,我还能替你求个情,说你主动投案。你和你家人都不会惹事。要不,县衙的大狱等着你和你们一屋里人呢!”
奶奶的心嘭嘭乱跳。她可真的有点感到事情麻达了。她清楚自己闯祸了。转念一想,她觉得货郎担是个好人,她不能出卖人家。她如果说出他现在在哪,他保不定会人头落地。不能,不能,不能干这丧天害理的事。想到这里,奶奶的倔脾气一下又上来了。她拉着姑奶奶一边走,一边说对保长说:“货郎担子是不是匪,我不知道。我与他清清白白。”
保长一看奶奶和姑奶奶出了祠堂走了。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等着!我看你还能嚣张几天。”
回到家。姑奶奶对奶奶说:“你行。硬气。好!”奶奶对姑奶奶说:“我腿肚子直哆嗦。这事麻达着哩!如果货郎担子真是南山的赤匪,狗怂保长肯定要报官邀功请赏。我们一家人,还有胡医堂都要遭殃。”
姑奶奶问道:“哪咋办呢?要不你去河南边姑姑家躲几天?”
奶奶一脸焦愁。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弄不好,把姑姑一家也害了。”
姑奶奶灵机一动:“给我哥说说,让他拿个主意。”
奶奶想了想对姑奶奶说:“先不说。都知道了,全家肯定乱了。”
姑奶奶眨着闪烁不定的眼睛,犹豫地点了个头。
次日早饭后,奶奶招手让姑奶奶去了她屋里。奶奶抱出一个陶瓷罐放下。然后,扑通地给姑奶奶跪下了。接着,泪流满面地说:“将来我要是有个闪失,我娃就拜托你了。这个罐里是我的全部家当。等娃长大了懂事了,你把这里的东西交给他。”说完,头不停地在地上磕了起来。姑奶奶禁不住鼻子一酸,与奶奶相拥而抱,也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姑奶奶劝奶奶道:“你别自己吓自已。不会有这么严重吧?”
奶奶沉着脸说:“我想,黑心保长不会放过我。”
那天,一直留意的姑奶奶,看见奶奶去坟地给她爹娘烧纸了。她心里格外紧张。告不告诉哥哥?她仍很矛盾。让哥哥知道小嫂子通匪好吗?也许保长没有那么黑心,只是吓唬吓唬。整整一天,她的心忐忑不安,一直在犯嘀咕。
几天后,奶奶便上吊了。姑奶奶赶到胡医堂叫胡郎中时保长也在。他也跟着来到家里。保长到家一看,心里自然明自。
这时,在一旁正悲伤的姑奶奶发现有人拉自已袖子。回头一看是保长。保长让姑奶奶屋外说话。到了屋外,他便问:“货郎担子的事,你小嫂子给你哥说了吗?”
姑奶奶回道:“没说。”
保长接着问:“你也没说?”
姑奶奶冷脸说:“还没来得急说。”
保长一脸奸相顿时舒展许多。对姑奶奶说:“那就永远也别说。把嘴闭上。不管谁知道你小嫂子通匪,你家就别想过安生日子。”话完,他便匆匆离去。
姑奶奶冲着他的后背恨恨地诅咒道:“你个坏怂,一定要遭雷劈!”。
骂归骂,咒归咒。保长的威胁还是让姑奶奶不寒而栗。她不得不保住这个秘密。她真怕保长迫害他们;也真怕小嫂子通匪罪名株连全家。
直到汉中解放,人民当家做主;直到伪保长被公审镇压,她才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了爷爷。
爷爷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满噙着双眶的老泪,佝偻着腰,迈着晃悠悠的步子,去奶奶的坟上烧了一夜纸钱。
随后不久,货郎担子来到胡医堂。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他说他还要见奶奶。当知道奶奶已死多年,他唏嘘不已。临走时,他告诉胡郎中,说他当年是川陕红军的交通员,现在在巴中军分区。当年的那些膏药和中草药救了不少红军的命。
父亲一直有个心愿,想给奶奶的坟立个碑。但是,由于他身体残疾,这个心愿一直没能实现。父亲在世时,时常念叨,时常感到遗憾。我也多次去柳树营找过奶奶的坟墓,想圆父亲的这个梦。但是,半个多世纪过去,斗转星移,山川巨变。想找到奶奶的坟墓没有一丁点可能。
奶奶因为货郎担子而死。货郎担子又是当时川陕红军的交通员。由此,我走访了川陕革命根据地。发现一九三五年二月,为策应长征途中的中央红军入川,红四方面军的确发动了陕南西部战役,李先念部势如破竹地攻克了宁羌、沔县县城,围攻了褒城县城和汉中。歼灭国民党三十八军两个团。当年,伪保长所说的国民党对上述战役红军留治伤员和地下情报人员的通缉抓捕不是空穴来风。
看着高耸云天的纪念碑,我不由地陷入沉思:父亲当年不是一直想给奶奶的坟立个碑吗?奶奶虽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但她对川陕革命做过贡献。这碑里祭奠的肯定也有无数象奶奶这样的人;雄伟,高大的纪念碑里也一定有着奶奶遥远的身影,记载着奶奶遥远的传说。
【作者简介】
尤福喜,陕西省勉县人。高级经济师,退休前曾任中国农业发展银行陕西省分行办公室副主任、风险管理处处长、信贷管理处处长、资深信贷副经理。陕西金融作协会员。1981年开始发表小说,发表各类作品10多万字,作品散见于报刊及网络媒体。
[责任编辑 鲁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