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古渡的涛声(郑剑文)
2016-03-11 | 作者:郑剑文  | 来源:未知


一千多年前,在巍巍清源山下有一个遍植刺桐树的城市,人们称之为刺桐城;在蓝蓝泉州湾畔有一个帆樯云集的港口,人们称之为刺桐港。刺桐树花开花落了千百个春秋,刺桐港也潮涨潮落了几十个世纪。泉州因刺桐花的美丽而灿烂,刺桐花也因古城的历史而妩媚。我一直相信,那艳丽的刺桐花曾映红了泉州古城灿烂的人文历史,那浩荡的江海涛声曾伴随着泉州走过了千年的风雨历程。  

又是刺桐花开的季节,我伴着晋江水一路东去。此时正是涨海时分,海风挟裹着隐隐约约的涛声。泉州刺桐古港是东方第一大港的起锚地,海上丝绸之路从这里铺向世界。有人说,如果想触摸一座城市的灵魂,领略一座城市最本真的脉络,那么你必须走进它最富代表性的古街巷与古村落,去感受那些历尽风雨沧桑的民风民俗与古老建筑,因为那里遗留着岁月落下的痕迹,那里沉淀着一座城市的人文气韵。

是的,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而这个性又源于文化的“根”。泉州是一个滨海沿江的城市,海丝文化的积淀,给这个城市打上了大海的烙印。探寻这座城市的文化之脉,就必须上溯到古刺桐港那一段辉煌的海上贸易交通史。站在刺桐港之畔的文兴古渡口,波澜不惊的晋江水逶迤东去,它就如岁月一般静静地流淌着,这条被称为泉州母亲河的晋江并没有想象中那种一泄千里的气势。或许是退潮的缘故,晋江瘦身成一条细细的河流,大片的黑色滩涂远远地隔开了渡口与大海的距离,古码头就如一艘历尽风浪的旧船停泊在古渡口。古渡下面那数十级台阶静卧于滩涂上,那远航的商旅该是踏着这几级石阶开始他们的海上之旅吧?或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海上丝绸之路起点呢!
   

 站在古渡边眺望大海,那东去的晋江水渐行渐远。晋江从上流带来的泥沙在这里淤积成一大片冲积岛,精明的开发商便在上面建了一个叫“海景花苑”的高尚住宅区,在这远离都市喧嚣的岛上临江观海,当揽尽江海大观了!只是,这个地方曾经是古刺桐港的主航道,航道淤积成了房地产的黄金宝地,这让我很直觉地领悟到沧海是如何变成桑田的。古渡北侧新拓了一条宽阔的江滨大道,东边还有一座新建的晋江大桥横架江上,不时有车辆急驰而过。曾经舟楫如梭的港口,如今帆影不见,车辆频繁,这就是历史吧!

古渡退避一隅而成了一处人们休闲的观景台,当然人们大多只是来吹吹江风而已,能够在古渡怀想幽思的人少之又少,如果有人面向石塔怀古,再望着滩涂嘘唏,确有些不合时宜了。站在渡口,如果我没有事先去翻找一些闲书故纸,真的怀疑宋元时期这里曾经是东方大港的一处繁忙的码头。沉淀的都是历史,而经过岁月流水淘洗下仍可留下来的便是精华了,就如泉州湾畔那重见天日的宋船,它记录的不只是岁月的沧桑,而是承载了千年前东西方海上贸易交通的信息,如今这艘已瘦成一幅支架的宋船被移到大开元寺内的一处古船展览馆供游客参观,我不知道从那朽木之中人们可以读到多少被遗忘的历史。滩涂上有几条废弃的舢板船,带着风浪侵蚀的痕迹,似乎仍在回忆那些与大海有关的日子。是的,那曾经“帆樯云集,梯航万国”的景象只能凭想象去再现了。但,假如没有一些实物当佐证,那么所有想象也将贫乏无力。

文兴古渡口的那座宝箧印经石塔寂寞地守望着江海交汇处,它曾是晋江入海口的一座航标塔,又是船舶出洋的一座祈愿塔,见证了“涨海声中万国商”的那一段辉煌。而关于这座塔的经历就折射出一段海上交通的沉浮历史。这座宝箧印经塔是宋时遗物,古时候从文兴码头出海的船只都要来朝拜石塔,祈求海上平安,返航时望见了石塔,就意味着可靠岸了。每年农历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诞辰日,村里人都来朝拜这座石塔。有一位老人说,他小时候经常到文兴古渡玩,那时渡口的海水很深,船只很多,有时还可看到成群的海豚在江海交汇处嬉游跳跃,那情景就如在集体朝拜石塔一般,煞是有趣。“文革”时期,石塔被人为破坏,有些石头构件被推入海中。

上世纪八十年代,村民从海底捞起部分构件,其中一件就是“四面观音”塔身,这让村里人激动不已。于是,村民又找来了一些石塔构件与基石,并根据记忆中石塔的样子,在原址上基本复原了这座宋代石塔。然而,原有七级的古塔经修复后也只剩五层,古构件不能全部找到,这就留下了一个遗憾。三年前,法石古街被征地拆迁,村民们又在已成废墟的家园中找到了一块重要塔身构件“佛法僧宝”。不久前,我们在文物巡查中得悉这消息,于是经过多方努力,终于把这块流落民间多年的重要塔身构件寻归原位,又修补了被海水冲垮的古渡台阶,清除了漫入古渡边的大片大米草,希望能够部分重现江口古码头的昔日风采。

江口码头由文兴码头和美山码头组成。宋元时期,泉州港与亚非等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有着频繁的海上贸易往来,江口码头作为泉州古城东南郊的水运转运枢纽,2006年被列入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有一位在古渡坐着看海的伍氏老人回忆说,清末民初时期,他们村拥有一支规模不小的木质帆船队,船队从文兴码头出发,走的是大连、宁波航线。后来,木质帆船逐渐被蒸汽船淘汰,民国初期,文兴境的伍氏蒸汽船队兴起,船队走的是上海航线。听说村里很多老人年轻时还曾坐过伍氏的蒸汽船去上海呢!老人回忆着,脸上露出自豪的微笑,似乎又重温了一回家族逐梦扬帆的光辉岁月。

石头老街曾隐于文兴古渡北边,我曾走过那些被踩磨得十分光滑的石头路面,走着走着就有追溯流逝时光的感觉,这条老街也曾走过不同肤色的万国商人,这条老街也曾经店铺林立、番货夸萃。如今,石头街因为征地已被拆迁,那残破的店铺与古厝因不合时宜已荡然无存,仅存的几幢老建筑不知为何坚守着这片冷落的家园。据说,这里将复建一条宋元古街,重现古时东方大港的盛况。拆旧建新是一种城建模式,然而那崭新的仿古建筑能否再现海丝古韵,我有些怀疑,有些期待。

石头街的西端是一座牌坊式砖石建筑的古山门,楣梁上悬挂“武当山”的匾额一方,山门有一对石刻对联“仰之弥高大观在上,过此以往联步而升”,这是清代翰林庄俊元手书,说明山门是清代遗物。山门前有一眼明代古井,名叫“三蟹龙泉”, 此处前方即为江海,周围井水皆咸,惟独此井水质清冽甘甜,村人奇之。入山门沿着数十级布满青苔的古石阶拾步而上,一座古庙在几棵百年榕树的掩映下显得十分静穆,古庙殿前悬有一方“真武圣殿”的木刻匾额,这就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真武庙”了。现存真武庙为明清建筑,坐北朝南,这里是奉祀真武大帝的地方,殿中奉祀的真武大帝披发仗剑,铣着足踏着龟蛇。有方巨匾“掌握玄机”,系乾隆年间提督马负书所书。大殿殿柱上有清道光进士翰林庄俊元撰写的对联:“脱紫帽于殿前,不整冠而正南面;抛罗裳于海角,亦跣足以莅北朝”。紫帽、罗裳是真武庙前方的两座山峰,脱紫帽于殿前,抛罗裳于海角,形神兼备地刻画了真武帝“不整冠”与“亦跣足”的形象。据说,这幅对联还有另一层意思,说的是南宋末年,陆秀夫带着小皇帝一群人南逃到泉州,掌管泉州市舶司的蒲寿庚见南宋大势已去,闭门不纳,让一群本是锦衣玉食的皇室权贵流落晋江之畔,为了遮蔽风雨避入真武庙里驻跸过夜。那情形当然也是衣冠不整,失魂落魄的。当然,真武帝的形象是道家顺其自然返朴归真的一种洒脱。这对立意双关的楹联颇有玩味,读着眼前的对联,想着岁月的浮云,这肃然的海神庙便徒增了一段趣味。

在妈祖成为海神之前,真武大帝是海上船民的屁护之神,故自宋代起,泉州郡守每年春秋两季都在这里举行祭海仪式,保佑出航安全。真武庙祭海与九日山祈风是泉州官方举办的两项祭祀仪式,也是泉州古代海上交通史上的两项盛事。我站在庙前的广场上,极力地想象着祭海的盛大场面,海边应该樯桅如林,船民们正准备着远航的各项事项;庙前应该鼓乐喧天,官员们正列队举行着繁杂的祭祀仪式;而更多的是闻讯赶来凑热闹的村民,他们拥挤着议论着喜悦着,或许还有弄狮舞龙表演,那时的祭海盛典应该是江口古渡边最为热闹隆重的一个场景。

古庙周围古榕茂盛,有块巨岩状似神龟,庙前环绕一道古墙又状似神蛇,传说武真大帝降伏龟蛇后,龟蛇即成了真武救危扶难的神物。岩石上立着一方明代嘉靖年间的石刻,上面题着“吞海”两个大字,意为真武灵圣,气可吞海。咀嚼这两个字,倒有几分意味,大海能吞纳万物,若非海神,谁能吞海?以前,站在真武庙大殿前,可以俯瞰江海,可以听涛观潮、可以远眺紫帽,那舟楫簇拥、帆影幢幢的景象当十分壮观。如今,真武庙的前方是一片参差的建筑,江海已远远地隐退而去了。

近年来,“海丝文化”成了丰泽区主打的一大文化旅游品牌。丰泽区投入巨资对真武庙片区进行了修复改建,力求再现刺桐古港曾经的辉煌。为确保片区乃至沿江一线的景观与真武庙相协调,设计建设了仿古牌坊、店铺、楼阁等景观。中心广场以及沿江一线的仿古建筑也充分体现了闽南古建筑风格,尤其是恰到好处地点缀了一些蚵壳厝外墙,走在仿古街巷中,还真有些以假乱真的效果,仿佛走进宋元时期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东方大港。

站在晋江入海口边,我放眼泉州湾外,此时海潮已涨起,又闻海涛声,海风送来一声声轮船的汽笛声,远航的巨轮又将起锚出海。而东升的大阳正把江海融成一片金灿烂的黄色,那如火的刺桐花树、那如虹的晋江大桥、那如龙的江滨大道、那如林的城市高楼正沐浴在一片虚幻的光影之冲。那气势如虹的泉州湾跨海大桥凌空飞架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给这座滨海城市架起了一道缤纷的彩虹,也将通向一个美好的未来。此时,西边的泉州古城也透出了一片片亮色,很快城市上空透出万道霞光。于是,我看见一个充满朝气的城市正笼罩在一片光芒之中,那不就是十三世纪意大利人雅各笔下那个充满梦幻色彩的《光明之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