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天上掉不下来馅饼，只有靠劳动才能换来财富和尊严。

一

冬日的夕阳把广袤雄浑的黄土高原染成一片金色的时候，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

依然是心中熟悉的山水。沿着蜿蜒的通村水泥路，我娴熟地驾驶着小轿车盘旋而上，爱人和孩子隔着车窗惊惊咋咋地议论着这块贫瘠的土地。突然，我一个急刹车，受了惊吓的母女两刚要嗔怪，我向前一指：一辆驴拉车正迎面驶来。

这不是爱银吗？村支书的儿子，我的小学同学。他坐在驴车左辕上，晃一长鞭，吆喝着毛驴靠边为我让路。

“银子——”我降下车窗琉璃喊了一声。这一喊，慌得银子赶忙从辕上跳下来，鞭子竖到右肩上，恭恭敬敬地看着小轿车里的我。

“我是勇子啊，不认识了，一大早做甚去？”我递了一支中华烟给他。

“认得，认得，听说你在省上银行当大官了，啥时给老同学弄点贷款，把这驴车换个汽车开开，你看现在到地里拉一趟柴草都得半天！”银子没有让我把烟点着，而是别在耳朵缝里，讪讪地对我说。

“回头到家里串门来，你先忙着，咱别把路给堵死了。”我摁了摁喇叭和银子道别。

从后视镜里，看着驴车远去，我开始给孩子上课。

我和银子是小学同学。缺吃少穿的我学习还行，丰衣足食的银子却一塌糊涂。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小学五年级到乡里会考，我坐前，银子在后。考语文的时候，银子用脚踹了踹我的凳子小声问：“勇子，天上的星星在什么？”这是一道填空题，我侧头低声说：“在闪烁。”

在我俩把卷子递给监考老师的时候，我发现这家伙把“在闪烁”写成了“在上树”。

出了教室，我问银子：“天上的星星怎么能在上树呢？”“我不会。”银子满不在乎地说。

讲完故事，我给孩子总结：“你看结果，学习好的人开小车，象星星一样闪烁；学习不好的人拉驴车，在上树砍柴。”

话没讲完，母子俩就笑成一团：“看把你能的！”

晚上，我家坑上围坐了一圈人。银子来了，和我高中同学的堂姐五凤也来了，说了老半天话，就是要贷款，一个要买新车，一个要盖新房，还有几个要娶新娘。

“你看这样，银子！”我顿了顿说，“你先别急着换车，咱村前沟那片川地，你包下来种成蔬菜大棚。现在路这么好，拉到县城去卖，肯定能赚钱。至于买种子、塑料布等材料所需的资金，你找个人写个项目报告，我给县上当信用社主任的战友说一声，让他给你批点贷款。”因为我所在的银行在这个地区设置的机构很少，而且受制于经营发展的方向，我想通过信用社贷款能更方便些。

“人家蔬菜大棚早有了，县城旁边的枣林坪全都是！”银子对我的这个想法好象不屑一顾。

“枣林坪的大棚是受了污染的河水浇的，咱村前沟山泉水浇出来的菜肯定比它好一万倍，现在城里人讲究这个！”我给银子又反复说了这个项目的可行性，关键是这样才能贷到款。

“现在退耕还林了，又不种庄稼。五凤姐看能不能把你家窑后的那几亩枣林地用铁丝网圈起来，散养一批缅甸鸡，前面把窑洞整修一下，开个农家乐，既卖蛋又卖饭！这个项目也应该能批贷款。”我又给堂姐建议起来。

“县城好饭店多的是，人家谁跑到咱这穷山沟里来吃饭！再说城里的黄河大桥旁就有一个养鸡场，人家齐格整整的现代化，城里人都在那儿买鸡蛋，你说的这缅甸蛋卖给谁去？”五凤姐嘴快的太太，我话还没说完，她就连珠炮。

“四锤、山子你们也不要急，贷款娶媳妇恐怕不行，我有个熟人在榆林开了家装修公司，我推荐你俩去学贴瓷砖，你俩又心灵手巧，一年半载学出来就是大工，一天能挣三百块哩，有了钱，媳妇屁股后面跟一群！”我又给四锤和山子出起了主意。

吵了几晚上，好不容易大家能采纳我的主张。于是，我专门给信用社刘主任打了电话，给装修过我房子的李总发了信息。刘主任当年当兵的时候，我们一块在雪地里匍匐前进过，关系热的能把冰雪融化，当即答应说没麻达。装修公司的李总我给他介绍过好几单生意，回短信说，随时叫来。我还不放心，又把几个人的情况编成短信发给他们。

看我忙的不亦乐乎，爱人有点不高兴地说：“你有点张，搞的自己象救世主一样。”我说：“我生在这个小山村，这都是咱的父老乡亲。我有多大能耐，就尽多大本事。要是不帮，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在一个朝阳把沟沟峁峁映照的神采奕奕的早晨，我结束休假返城。银子、五凤、四锤、山子他们送我到村口的时候，我千叮咛万嘱附地说：“贷款下来后，一定要管好用好！”

二

一晃二年过去了。有了车，腿还是长了。也是为了躲一躲省城持续不散的雾霾，这年春节，我再次回到家乡。

在村子前沟的川道里，我没见着银子的大棚，车子拐到五凤家的硷畔上时，也没望见农家乐的招牌，更没听见缅甸鸡的鸣叫。倒是在那年我和银子驴车会车的地方，一辆奥迪Q5迎面驶来，因路窄，把我给逼停下来。

“勇子，你回来了！我还说什么时候到省城去看一下你。”奥迪前车窗玻璃徐徐降下，银子从里面探出头来大声地说到。真皮夹克，油头粉面，越野豪车，这哪里还是过去的银子。

冬日料峭的寒风裹挟着一小撮灰尘刮了过来，我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说：“你先过，我们把路让开，回头到家里再聊。”

望着银子绝尘而去的奥迪车，爱人和孩子不约而同地说：“人家这才是天上的星星在闪烁哩！”

晚上，我家的窑洞里挤满了人。

银子在脖子上围了一条羊绒围巾，洋气十足。五凤整了一个爆炸头，四锤、山子带着各自衣着鲜亮的媳妇坐在坑楞边上不停地嗑着瓜子。

窑洞里华彩呈放，俨然是一个夸富大会。

“银子，你放在鄂尔多斯的款几分价利息？”

“五凤，最近退耕还林又下来些钱，放你那儿，给几分的利？”

“山子、四锤引了洋婆姨看牛成个甚了，问你们话哩，大柳塔煤矿现在还能入上股不？”

“勇子，你从银行捣腾些贷款出来，转手放出去就是一大笔钱！”

从吵吵闹闹的唠嗑中，我听了个大概。

银子从刘主任手里贷了三十万，刚准备建大棚时，他远嫁到鄂尔多斯的三姨打来电话让高息揽存，三捣两鼓弄，不但给信用社的贷款还了，还买了一辆车，现在到处收钱然后放到鄂尔多斯食利。

五凤原来在府谷搞煤炭运输的妹夫改行开了家投资公司，五凤贷的二十五万也没办农家养殖场，现在也成了集资放款的代理人。

四锤、山子到榆林后，在给大柳塔一家煤老板的宾馆装修时，老板看两人实诚，叫他们每人凑钱入了五万块的股，一年下来翻了十倍，现在早不干装修了，俨然也成了煤老板。

“现在有一种诈骗叫金融传销，就是层层加码，人人食利，这个风险太大了，只要最后一根稻草有个一摇三晃，整个资金链就出问题了，到时候完全有可能血本无归。而且，国家是明令禁止这种行为的。”我本来还想讲讲当前的金融形势、房价趋势、煤价走势，但考虑了一下，还是直接把这种风险点破的好。

“咋也不咋，鄂尔多斯的大楼蹭蹭地往上窜，拉煤的前四后八东风大卡车都快排到东胜了，这钱还能有啥问题。”

“北六县都成风了，咱这儿也开始了，连扫马路的清洁工都开上了小车，换上了苹果手机，谁错过了这挣钱的机会谁就是傻子。”

“小额贷款公司一条街上就有十几家，都这么干，也没见谁把人家怎么地！”

“你就别再担心了，赶紧利用你的便利捣腾点贷款出来，年后就把你这速腾车换个越野的！”

任凭我磨破了嘴皮子，我原来设想的大棚菜、农家乐、养殖场、装修工反而成了被他们哂笑的梦。

“金钱是一个使人疯狂的魔鬼！”我忽然想到莎士比亚的这句名言。

我没能阻止银子、五凤、四锤、山子他们的发财梦，忧心忡忡地回到了省城。

三

又一年的春节，雨雪交融。我驾车再次回家看望父母。

村口川道的一段背阳小坡被一层冰雪覆盖着，我让爱人和孩子下来，自己小心翼翼地往上开。没走几步，又倒滑了下来。正在犯难时，银子满头大汗地从川道里的水井旁跑了过来。

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旧军用棉袄，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对我说：“往后倒，加足油朝前一冲就上去了。唉，我过去的那辆车，这点雪根本挡不住！”

“一块坐车回吧！”冲上坡后，我刹住车对银子说。

“不了，你先走，回头我再来给你诉苦！”银子掸了掸胳膊上的积雪，转身又下到川道里去了。

一连几个晚上，我家的窑洞里挤满了来哭诉的人。

“鄂尔多斯那个天杀的老板，楼盘也不要了，人跑的影子都摸不着。可把我给坑苦了，要账的快把家里的门槛都踏烂了，值钱的东西全卖了，现在连电视都看不上，更别说开车了！”

“我给来要账的说了，我也是个受害者，你们挣钱的时候怎不说哩，现在逼的这么紧，再逼我跳黄河去，你们连账都没了！”

“现在关键是煤出不动，老板的手机全关了！找谁要账去？”

“有人在这里面混水摸鱼，本来还有点钱，现在都说被骗了！”

“当初没听勇子的话，要是盖成大棚，即使赔也赔不到哪儿去！”

“我要是把养鸡场办起来，最起码还有鸡蛋吃！”

“你说这怎办呀？”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象一场魔术，也象一场电影，更象一个梦。前天是穷光蛋，昨天变成了大富翁，今天又一贫如洗。

这个春节，所有的人都闷闷不乐。

假期快要结束了。临走的时候，我约了银子、五凤、四锤和山子他们，到我们儿时常去的一条小河沟去散步。

晴空万里，小河沟冰雪交融，可以听到水流的哗哗声。沟畔上的几颗柳树粗壮的我和银子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山坡上的钻天杨直楞楞地刺向蓝天，树梢都快要与山尖相齐。

“柳树怎能长这么粗呢，你看白杨树都欲与天公试比高！”我说完又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有点文绉绉的。

“这柳树的根扎下去有八丈深，我前两天刚刨了一颗，把人费劲的！”银子接过我的话说。

“钻天杨的根也扎得深，要么长不了那么高！”五凤接着说。

“只有紧紧地依靠着大地，拼力汲取养料，才能长得更壮、拔得更高！”我顿了顿说：“天上永远不会掉馅饼，只有辛勤的劳动才能换来尊严和财富！”

银子告诉我说，他已经把前沟的地承包下来了，那天你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平整土地，他还买了种大棚的碟片准备借个机子来学。五凤说，她决定办农家乐，即使没人来吃饭，鸡和蛋准能卖钱吧！四锤和山子准备出去贴瓷砖，一天能挣好几百哩！

“关键是还能不能贷到款？”他们最后一齐说道。

“我给刘主任打电话，这次的项目贷款全部打到出材料、出种鸡的厂家，你们直接去进货！”我接过了话。

因为我觉着这才是银子他们的财富梦，也是银行的事业梦，再说大点，是我们实实在在的中国梦。

乍暖还寒，我的这些兄弟姐妹已各自热火朝天地开始创业。送我离开的时候，走好远，我还能听见他们在后面大声喊：

“明年再回来，明年一定好！”

【作者简介】

薛云利，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陕西金融作家协会理事，现供职于中国银行陕西省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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