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启德:丝绸之路上的瑰宝
作者:姜启德 | 来源:丝路金融文学网  | 时间:2016-03-18 10:08



世上许多事情让人想不到。就像想不到当年只需万元,便可在城镇购一处平房或用破砖乱瓦圈一块地皮,而二三十年后被征用就能换来数套商品房;想不到儿时家里盛满小匣子小篮子的老币铜钱随意当玩物玩耍,而后来居然成为难弥的稀有文物;想不到自己有条件收藏而未收藏的第二、三套人民币,如今居然分别涨到了几百万和几十万……

在现实生活中,大概人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想不到,后来想到了却为时已晚而慨然叹悔的事情。而我,最最想不到的事情,则是原本很有玉石情结而对神奇名贵的新疆和田美玉垂手可得,却因收藏意识淡漠而错过良机,终酿一生难弥之憾。

那是八十年代末的某个初秋时节,《解放军画报》社记者张其金和《民族画报》社记者凌风两位青年摄影家带着解放军总政治部的介绍信专程来昆仑北麓边防采风。作为驻地空军政治部的宣传干事,笔者有幸被上级指定承担了全程陪同使命。在一个多月的采风活动中,我们一起采访了边防战士的战斗生活,探寻了维吾尔族的民族风情,以及驰名中外的和田玉石等地方特产。因和田玉属全国绝无仅有而使两位记者颇感兴趣,笔者便有机会随之零距离接触了和田玉的采集和加工过程,以及鲜为人知的深山采玉人和民间玉石加工匠人。

来到和田地区玉石收购加工站,号称“和田玉王”与玉石打了二十多年交道的蒋经理热情接待了我们。他一开口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不愧为内行专家。

堪称中国“国石”的和田美玉久负盛名,历来被誉为“丝绸之路上的瑰宝”。史籍对和田玉记载甚多,早在古代就有“大宝于阗”“金玉之国”之美称。《千字文》载“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昆冈即指昆仑山,昆冈玉指的就是和田玉。《穆天子传》载周穆王西巡时,曾赞昆仑山为:“唯天下之良山,宝玉之所在。”并“攻其玉石,取玉版三乘,载玉万只”而归。说明纪元前人们便已知昆仑山盛产玉石了。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张骞副手到昆仑北麓考察后汇报:“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李斯逐客书》记载,李斯向秦始皇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古代诗人屈原在《楚辞》中也吟赞:“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玉英,指的就是玉之精英。

玉石是远古时期地壳大变动在高温高压下形成的一种稀有矿物质。其肤细腻、质地坚重,温润光洁,晶莹华美。故此,玉历来被人们喻为坚贞、高尚、纯洁品德的象征。始于商代甲骨文和钟鼎文中的“玉”字,在人们心目中也便成为最为美好、高尚的字眼。汉字从玉的字多达500余个,在古代诗文中,以玉喻事,以玉喻物,以玉喻人,比比皆是。如唐·韩渥《咏手》:“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比喻女子手腕洁白纤细。李白《南都行》:“丽华秀玉色,江女娇未颜。”比喻女子容颜娇好。曹植《美女篇》:“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比喻女子体态修美。裴松之注引《晋阳秋》:“身寄虎吻,危同朝露,而能抗节玉立,誓不降辱。”比喻操守坚定不移。维吾尔人有句名言:“宁做高山白玉,不做巴依(恶人)殿堂地毯。”汉族人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都是表现人们坚贞不屈的高尚品格。而用玉组词喻事喻人,更是不计其数。如:亭亭玉立、玉叶金枝、冰清玉洁、堆金叠玉、金童玉女、琼浆玉液、金科玉律、金玉满堂,等等。
和田玉如此之美,自古便成为王公贵族们赏玩装饰的宝物和邻国间礼仪往来的馈赠佳品。相传虞舜时期昆仑山的西王母就曾向中原王朝敬献过“白环玉块”。此后,各朝连年贡玉不绝,商贸交易不断,和田玉由此成为东西友谊和经济文化交流的媒介,形成了我国最古老的和田玉运输通道——“玉石之路”,即后来的“丝绸之路”,据说玉门关就是由输玉而得名。

已发现的新石器晚期的甘肃墓葬中的玉瑗,安阳女墓中的各类玉器,轰动一时的河北满城汉墓中的锦缕玉衣,以及团城的大玉瓮,秦以后历代皇帝的玉玺等等,无一不是用和田美玉雕琢而成的。现北京故宫博物院馆藏的重达万斤的清代“大禹治水玉山”,就是采自和田青玉历时六年雕琢而成的中国乃至世界玉器史上最大的玉雕作品,成为我国的国之瑰宝。有关和田玉的的故事、趣闻、美谈,更是丰富多彩,光怪陆离,足见中华民族爱玉至深、至诚、至迷、至痴。由此可见,玉文化作为一种特殊文化,其实就是充溢于中国整个历史时期的文化,亦是丝绸之路可鉴可究的璀璨文化渊源。

和田玉石品种,以色泽可分为白玉、碧玉、青玉、墨玉、黄玉、绿玉、红玉等。《明史•西域传》称于阗“其国东有白玉河,西有绿玉河,又西有黑玉河,源皆出昆仑山。”诸色玉中,色泽纯正、质地最佳的品种要数白玉。历代进贡皇帝的新疆玉石,多取自这种和田白玉。在汉代、宋代、清代几个制玉的繁荣期,都极重视选材,白玉往往被精雕细刻为“重器”“精器”。而今和田玉石收购站每年收购玉石几十吨,但一至三等好玉才不过一两吨,而最为稀珍的上等白玉最多只有几十斤。

白玉中有一种最为优质的玉,质地细腻,纯洁浑白,光泽温润,色如羊脂的玉,称为羊脂玉。这种玉含透闪石达99%,皮色,肉质及温润度都更优于其他玉种,且在世界上绝无仅有。西汉文学家东方朔的《海内十洲记》曾誉其为“白玉之精”,这种玉矿藏已越来越少,经济价值也越来越高,极其名贵,堪称玉中之王,绝世珍品。

蒋经理介绍了玉之历史、特点之后,邀请我们参观了和田玉雕厂的陈列室。陈列室不算宽大,却让人大开眼界。形色各异的玉石标本和千姿百态的玉雕艺术品琳琅满目,竞放异彩。那些玉雕艺术品,有工厂机器加工的,也有民间手工制作的。机器加工的玉器华丽、精湛、奇巧,民间的雕件粗糙、简单,却也格外别致,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二者各具特色,相映成趣,都令人赞叹不已。据蒋经理介绍,至八十年代中期,全国各地就已有大小玉雕厂五十多个。远至长白山下,东海之滨,每年来和田采购玉石矿料者络绎不绝。在各地玉雕厂都可以见到以和田玉雕琢的名作。如北京的熏炉,锦州的转心瓶,上海的荷花鸳鸯,扬州的十三层宝塔等等,都被国际友人赞为“东方艺术”。

和田玉石深藏于昆仑和喀喇昆仑的崇山峻岭之中,主要分布于西至塔什库尔干县,东至且末县的塔里木盆地之南的昆仑山。矿带连绵1100多公里。和田境内南面的昆仑山尤其盛产。由于雪水连年冲移,源于昆仑山的玉龙喀什河(古称白玉河)、喀拉喀什河(古称墨玉河)、和田河(古称绿玉河)等几条大河亦有大量随河水冲移下来的玉石。所以玉石开采方式便有两种:一是登山采玉,二是下河捞玉。登山采玉的矿点主要在一百多年前猎人吐达古依发现的阿拉马斯玉矿,海拔达4000多米。开矿时间一般选择在冰雪融化的盛夏季节。下河捞玉一般选择在夏末秋初。此时河水已落浅,河床裸露,正是采玉的好季节。清萧雄有诗曰:“玉拟羊脂温且腴,昆冈气脉本来殊。六城人拥双河畔,入水非求径寸珠。”就是吟咏这种下河采玉之景况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在蒋经理的引导下来到和田市东边的玉龙喀什河,一眼望去,宽阔的河床已大部裸露,浑圆光华的鹅卵石均匀地铺满了整个河床。我们脱了鞋卷起裤腿,踏着卵石在缓缓的流水间逆河而上,不时见到河岸边一架架毛驴车和河床上零零星星的人影,有的低着头在河床上转悠,有的把着钢钎在撬着卵石。显然,他们是在寻觅玉石。我们便也兴致勃勃地加入其中。两个小时之后,我的手提兜里便有了沉甸甸的收获。于是我走近一位叫艾则孜的维吾尔族青年身边,想请他帮我鉴定一下我采集到的这些小玩意儿。他将我的玉石掏出来,一一在河水里清洗察看后,摇着头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冬己(同志),这些哈马斯(全部)不是。”接着两位记者采集的也让一一鉴定,结果大多也被扔掉。我们一时傻了眼,觉得很扫兴。于是热情的艾则孜便指导着我们在河床里重新采集。大约不到两个小时,我们每人便都采到了一些大至拳头小至指头大的籽玉块,装了沉甸甸的半提兜。据蒋经理介绍,籽玉是由山料经冰川不断裂解崩落,地震风化,被洪水冲入河道又历经千年浸泡、冲刷、碰撞、打磨所形成而未经雕琢的玉。质地细糯、滋润、密度大,较少瑕疵。这种形佳的籽料胜过任何大师的杰作。所以形好的和田玉籽料,不琢也是精品。我们几人所采之玉,就是这种未经雕琢的籽玉。

次日,我们根据蒋经理的指点,慕名来到墨玉县,有幸拜访了一位深山采玉人。

显然,“墨玉”作为县名,是因此地盛产墨玉而得名。离开县城,我们沿着颠颠波波的戈壁便道和崎岖的山路,朝喀拉喀什河上游深谷进发。约行一个多小时,便见一河两岸满目沙山起伏,横无涯际,荒无人烟,我们仿佛置身于一幅蔚为壮观的瀚海图中。再驱车200余公里,在一大河弯处,终于见到一片绿荫和几间简陋的民房,户主叫肉孜芦扎洪。

我们都不会说维语,老人也更听不懂汉语。但他看我们比画意会了意思,便立即搬出七八块大小不等形色各异的玉石。有棱角的是深山采的,流线形的是河谷捞的,其中以墨玉居多。老人边往石上浇着水边用手擦着示意我们观赏,真的一块块都是我们见所未见的好玉。

芦扎洪老人告诉我们,他家世代以采玉售玉为生。从小他就跟随父亲冒着生命危险,爬上四五千米的冰山雪岭找矿采玉,然后用毛驴车送到墨玉县、和田等地,换得微薄收入养家糊口。由于条件险恶,空气稀薄,有不少人有去无回,葬身雪山。从八十年代初开始,政府陆续建立了正式矿区,采用较先进的设备开采,而零星的个人开采矿点,仍未摆脱原始的开采方式。芦扎洪老人就属于这种。他每年上山采玉两个多月,所得仍然甚少。而秋季下河捞玉倒是吃利较多。由于交通遥远,鲜有人至,上下几十里河床一任自由采捡。一家十三口人一年的生活花消,几乎全是喀拉喀什河馈赠的。我们请芦扎洪老人带我们下到河中,在冰凉刺骨的河水中,各自采到了鸡蛋大核桃大的几块墨玉装在了包里。老人感觉到了我们对玉的浓厚兴趣,便指着房檐下脸盆大碗口大的墨玉和碧玉,慷慨地让我们随意搬随意拿。可我们为尊重他的劳动,也嫌太大太重,谁也没拿走一块。

大致了解了玉石采集情况之后,民间玉石加工作坊又引起我们浓厚兴趣。于是隔一日,我们应邀来到一位名叫艾则孜的维吾尔族玉匠家里作客。原来这是一个时代加工玉器的家庭,艾则孜和他的妹妹便先后拿出几个半成品的玉镯上机为我们操作表演。据了解,和田琢玉匠,五十年代尚有二十多户,三十余人。后由于现代玉雕厂兴起,民间玉雕业趋于萧条。至我们采访时仅剩三户,四五个人。一般只生产玉镯、酒杯、印坯、戒指、烟嘴等简单的传统玉器。

雕琢加工玉镯,其实准确的说法是剖割。明朝曹昭在《格古要论》中说:“玉出西域于阗国,有五色,利刀刮不动。”矿物学分玉石为软硬两种。硬玉专指翡翠,硬度达7至8.5度。软玉则指由透闪石为主要矿物成分的玉,和田玉冠世界软玉之首。软玉硬度达5至6度,利刀刮不动,玉匠便用解玉沙剖割。解玉沙主要有红、黄、青、黑等多种。和田玉匠选用的是昆仑山中的一种岩石青沙,经捣碎磨细过筛后备用。唐朝李义山诗云:“玉集胡沙地”,胡沙正是这种与和田玉生长在同一山中的青沙。我们不仅感叹,大自然真是一物降一物。《天工开物》记载:“凡玉初割时,冶铁为圆磐,以盆水盛沙,足踏圆磐使转,添沙剖玉,遂忽划断。”说的就是用铁具蘸解玉沙浆摩擦剖割。而眼前艾则孜兄妹所行正是此法,与《天工开物》所述完全吻合。真可谓是历史的活化石。

经数日采访,本已知和田玉之华贵精美,但石头不过是石头,我们尚不能预知将来会有多大增殖空间。况且石之笨重如铁,即使是鸡蛋大一块,也是沉甸甸的,携带不便,运之费力。故此,笔者所得若干拳头大鸡蛋大的各色玉石,不久就分别送予了空九军来和考察班子而欲觅和田玉的某个后来成为空军高层指挥官的冯姓领导等人。此后,笔者还多次去玉龙喀什河采集或用旧军衣、军帽等物去艾则孜家换得过若干大小不等的玉石籽料,送予军界友人和地方文友。而自己至九0年离开和田时却终未刻意收之。

前不久,笔者去西安大唐西市一游,在和田玉石门市部所见如我当年所得的质地大小相仿的几块和田好玉,都标价几万几十万元。自己心里不禁感叹,实在不该将已到手的宝物轻易送人了!不然,仅此一块就能换得一套房子或一辆车子,如今却是难以收藏也收藏不起了。所幸的是,当年维吾尔朋友艾则孜送予我的装在衣兜里赏玩的一块比大拇指略大的羊脂籽玉,经专家坚定,估价六七千元。总算不错,仅此微藏,也当聊以自慰了。不然,玉之情结给予自己的收获,大概就只有吃不尽的后悔药了。

当然,黄金有价,玉无价。重要的不只是经济价值。毕竟,第二故乡馈赠之珍蕴涵的一段难忘的平凡而又特殊的经历,是一切财富都无法衡量的。




  【作者简介】陕西省城市金融学会副秘书长,乌鲁木齐市报告文学研究会、甘肃省作家协会、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诗词学会、中国金融作协会员。八十年代初开始从事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发表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文学作品1100余篇(首),出版著作6部(长篇小说1部,短篇小说集1部,诗歌2部、其他2部),20余次获得各类文学奖。其中最高奖为:甘肃省社科优秀成果二等奖,全国朱德诗词大赛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