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夜晚
2020-04-19 | 作者:江思恩  | 来源:丝路金融文学网

九月的前奏牵起八月的尾巴,把一场急性胃肠炎送进了妻子的肚腹,我不得不奔赴深夜里的西安高新医院急诊。

天气骤降,气温猛降了十几度。凌晨2点50分,黑夜早已开张,沉甸甸的,仿佛在寻找一个安放宁静的寓所。天被纯净的黑撑起,清冷的月亮静悄悄,看着夜色一点点流逝。植物在沉睡,鸟儿也栖息在枝头,大街上偶尔能见着两三辆亮着空车指示牌的出租车。

妻子的肚子一阵阵绞痛。刚下车,站在医院门口,一辆出租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一位身穿白色T恤的年轻小伙子,左手托着右手,从车的副驾驶室钻了出来,朝医院急诊区疾驰而去。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脸隐在阴影里,模糊不清,但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右手被血色浸染着,血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我和妻子小心翼翼地走过被血滴点缀的院前广场,来到急诊区。走廊的长椅上,成双成对地坐着六个人,他们一直低着头看手机,仿佛手机之外的世界都与他们无关。在疾病的面前,每个人都像个听话的孩子。很少有人走动,安静、空荡,有身临古寺的落寞感。

然而,安静往往只是一种假象。

来到分诊台,填了病历,量了血压。看着妻子痛苦的表情,我问护士:“请问,还要等多长时间?”护士说:“这会有个急救,医生们都在忙着抢救,你们等一等吧。”是啊,能来急诊的,要么急救,要么急诊,当然急救优先了,毕竟人命关天。

走廊里的长椅金属材质,冰冷生硬。我从医生办公室搬了张皮凳放在距离分诊台不远的靠墙位置,扶妻子坐下。我们的身后是骨科诊疗室,比我们早些进来的那名男子,正在里面抢救。门敞开着,只能听见医生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也许病人已经疼得麻木了,或许打了麻药。妻子刚坐下,又一名医生急匆匆地跑进了骨科诊疗室。估计得等不短的时间了,今夜急诊室仅有的三名值班医生都聚集在这里面了。

焦急的等待中,妻子疼得几乎虚脱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名男子坐在轮椅上,被推了出来,右手还是举着,只是这次被白纱布包裹着,但衣衫上的血迹依然斑斑点点,清晰可见。目送着轮椅朝着病房而去,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为他,也为我们自己。

正当妻子再一次与疼痛反复搏斗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一位老大爷在老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被搀扶着,送进了抢救室。黑夜原本是散漫的,随着老人的到来,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医生、护士又是一阵忙乱。夜班急诊总是不太平,生死一线,在夜幕笼罩下的医院里,死亡是经常发生的事。哭喊声还在空气里飘荡、交织、沉淀,很快又被走廊里医生的脚步声、病人的窃窃私语声腰斩。

一个多小时的漫长等待,终于轮到妻子了。进了诊疗室,我正扶着妻子准备坐下,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子冲了进来。“再打一瓶,我现在就开单子。”医生转过头,看了女子一眼,复又盯着电脑屏幕,用他那“二指禅”开始缓慢地敲打着键盘。

“还要打?”我以为她会说“好的”,毕竟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亲人。

“是的,再打一瓶。”

“不打了,他每次喝醉都这样,睡一觉就好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从我们医生的专业角度来看,病人都已经失去知觉了,用针扎都不醒,如果不再打一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不打了,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女子斩钉截铁地结束了对话。

“唉,好吧!”医生想说些什么,停了十几秒,终于说:“那你把这些材料签了吧。”说完,他从打印机上拿了张爬满文字的纸,递给了女子,一同递过去的还有笔。粗略一扫,就知道算是厘清责任的那类制式协议书。我无法想象,为何女子如此狠心,也许是对床上躺着的人痛恨至极了吧。我内心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凉之感。目送干净利落签完字离去的女子背影,医生轻轻地摇了摇头。突然觉得家庭的可贵,要是孤零零一个人,本来就是病恹恹的,哪里有力气反复跑上跑下交费、拿报告?夫妻的任何一方都有责任也有义务陪另一方前来看病,但朋友就不一样了,再好的朋友,半夜三更打扰人家总是于心不安的。

这次终于轮到妻子了。医生先是按压了妻子腹部的各个角落,然后说:“抽血化验一下,再看看结果。”

化验室外的走廊空空荡荡的,也许是为了省电的缘故,走廊的灯是关着的,几丝灰蒙蒙的光线从化验室的窗口挤了出来。要是一个人,我是会毛骨悚然的。抽血化验的时候,由于天冷的缘故,妻子的血管收缩,护士找了老半天才找到下手的地方。针头的冰冷与锋利让我望而生畏,好在只需抽一管血,看着针头离开妻子的血管,我轻松了许多。

本想早点开药输液回家,但护士说要等半小时,抽血化验结果才能出来。一看时间,4点了。这时妻子觉出更冷,出门走得急,她只穿了一袭薄薄的纱裙,脚上是拖鞋。在妻子的再三央求下,只好回家等。出了急诊室,秋风吹来,我浑身一哆嗦,全身打了个激灵。两辆出租车早已停在医院门口,想必司机为了挣钱,也是在黑暗中不停奔忙着。我庆幸自己的工作在白天,虽也经常加班,但总体还是符合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规律。归途,我发现竟然有不少车辆急驰在暗夜里。除了出租车以外,还有不少私家车。他们为何要深夜赶路?他们急匆匆要去何方?

白天属于大多数,夜晚属于少数。我认同叔本华的话,人生就是痛苦,但关键是如何将“苦”酿成“甜”,将“苦”的形式转化为“艺术”的形式。生存不易,生活的压力逼迫他们出现在暗夜里,一个主动装在黑夜套子里的人,不是没有想过打开飞翔的翅膀,但极少数成功突围,多数人以失败告终,最后成了想想而已。起初是一份职业,一种追求,尔后变成了一种使命,一种习惯。纪伯伦曾说过:“除了通过黑夜的道路之外,人们无法到达黎明。”一个夜晚的艰辛劳作,其实就是为了迎接黎明的到来。

4点25分,抽血化验结果出来了,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并无大碍,妻子已然熟睡。


【作者简介】

江思恩,1984年生,江西高安人,陕西省金融学会理事。作品散见《散文选刊》《散文诗》《延河》《金融文坛》等报刊。


[责任编辑 鲁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