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蛋
2019-09-27 | 作者:刘青峰  | 来源:丝路金融文化网

王菜花亮着一圈明晃晃的白肚皮,正从阴天的土坡上屁颠屁颠地走下来,像一只急着赶路的企鹅。漏在衣襟与裤腰中间的那部分白肉,远处望去像一道横劈的闪电,近处眺着如同一面假心假意、半推半就、残缺不全的白旗。

王菜花笑呵呵地走下坡道,连自家的门也来不及进,就兜着一疙瘩用围裙和衣襟缚裹起来,才从自家藤蔓上摘下来,菜柄上还渗着绿汁的豆角、辣椒,朝着彩琴家走去。

一进彩琴家的柴门,就被彩琴的男人赵虎牛一句话噎在了半道上。

老虎坪梁背上只剩下王菜花和彩琴两家还没来得及迁进山下的搬迁点,或许他们从来就没打算完全按照扶贫干部和村委会的意思顺顺当当地搬入新居。他们就这样赖着住在山上。

“赖”要坚持,就不能孤军作战。为了坚守这个“赖”字,他们用抱团取暖的方式以“赖”为盟,形成攻守同盟。“盟”字的结构,上面一个“明”字,下面一皿“血”,意思是:以血明誓。他们没有这么深的学问,不懂这个。况且,他们也只是因朴素的故土情而空着新居不愿搬离旧居,没必要伤筋动骨,以血淋淋的方式大起底,随性逐本,以血盟誓。即使有必要,他们也下不了这么大的决心。既然是同盟,就要相互走动,互相密切关系。农民之间走动,就是你送她一把菜,她送你几颗蛋,以廉价的物品链接朴素的感情。

这不,今天的王菜花,正在自己家里做午饭。饭做了一半,才发现无菜下锅,跑到自家的园子里,东一条豆角,西一根辣椒摘着,突然间就有了给彩琴家送菜的冲动,就地取材,腰间的围裙卷着衣襟向上一撩,做成一条两头开的简单布袋,辣椒、豆角一把接着一把往进塞,不一会儿本来就向外鼓着的大肚皮上再添一个小鼓包。

她来不及回家,挺着大肚皮,大肚皮顶着两只粗手护着的小布包,迈着企鹅挪步般的短粗腿,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彩琴家走去。明晃晃的大肚皮闪着一道道亮光。

彩琴的男人赵虎牛圪蹴在院子里,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修理一只烂筐子,听见几声如同小铁锤砸地面的、沉闷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他没抬头,以为是一头无主的老母牛进入了自家的院子。头一抬,就见王菜花向前腆着的大肚皮射箭一般直奔眼帘,像一堵墙一般堵住了视线,眼前一黑,瞬间又白花花地一亮。赵虎牛立也不是,蹴也不是,半立半蹴,扭过头,不敢直视。朝着王菜花直摆手,半羞半笑地说:“赶紧收住光,丢人现眼,你这是卖肉哩”。

王菜花听见“光”字和“肉”字,心一紧,惊慌失措地用一双急眼在自己身上乱扫描快搜寻,发现肚皮走了光,脸一红,噎在原地如木雕。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朝冒着黑烟的土窑洞喊:“彩琴……彩琴……”

彩琴从黑烟中钻出来,站在院子里,摸清了原由的大概,就笑呵呵地向高空扬起一只空拳头嗔怪道:“赵虎牛!滚!——让你再敢偷窥良家妇女”。说着,拉着王菜花在滚滚黑烟中闯出一条道亮光,两人一同又钻进了冒着黑烟的土窑洞。

进了窑洞的彩琴顺手接过王菜花卷在围裙和衣襟里的鲜菜就说:“最近一场雨,园子活了,茄子、豆角一大片,我还说摘些送过去,倒让你抢了头”。

王菜花不听她的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彩琴家篮子里的两颗绿皮蛋发呆。脸皮的温度一层接着一层向深处退去,不一会儿脸就完全僵了下来,像一块深冬里完全冻结的土地。她坐在彩琴家的炕沿上,想起她家的绿皮蛋。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家的绿皮蛋从蛋窝里越收越少。起初,她弄不明原因,因农活忙,她也没心思往深里想,往细处想,往外处想。她只道:鸡生蛋就像人生娃,年龄越大越难下。现在,她把绿皮蛋减少的原因由内因转向了外因。

“肯定是彩琴家偷了我家的蛋。”

这么想的时候,又有一个新的问题困扰着她:是彩琴?还是赵虎牛?都像,也都不像!

在她胡思乱想了好一阵之后,彩琴家的饭菜已经端上了连锅炕。赵虎牛钻进窑洞端起一碗干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屋子里便响起了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吸溜吸溜声像纳鞋底的麻绳声,又像胖人睡觉时的鼾睡声。王菜花推辞不过,接了筷子有一嘴,没一嘴应付性地夹着菜。

彩琴看在眼里,这才觉出了异样,她以为王菜花还为刚才肚皮曝光被赵虎牛戏弄的事不好意思或者耿耿于怀呢。为了打破僵局,她笑着解释着说:“我家赵虎牛爱开玩笑,人品可正着哩,没歪心思。”

王菜花心里正为两颗绿皮蛋纠结着,听见彩琴的话,就像炮引子点上了火,阴着脸皮说:“人心隔肚,树心隔皮——皮好判,心难知……虎豹不堪骑,人心最难测,人与人都得防着点”。

彩琴听着对方的话,觉得话外有音,心一紧,随着王菜花的视线,目光瞬间也被定格在了篮子里的两颗绿皮蛋身上。彩琴的脑子瞬间像被凉雨浇醒了。她心里难受地想:怪不得赵虎牛对那些绿皮蛋的来源闪烁其词,只说是王菜花送的。王菜花送鸡蛋不送女主人,专送男主人这是什么道理?这其中还有多少迷没有被破解?她越想越害怕。彩琴还是硬着头皮勉强应付着说:“妹子,你真有文化,说出的话一套一套的”。

王菜花话赶话回答说:“闷狗不咬谁,谁不知道闷狗的阴暗、恶毒,不知道受伤人伤口有多疼,我也是被闷狗咬怕了,伤痛未解,心语难留呀”。

彩琴听了王菜花的话,初步判断:王菜花和赵虎牛不干净!

吃罢饭,王菜花昏昏沉沉地朝着自家方向走去。

正要进门碰见自己的男人四财,正端着一碗干面圪蹴在门墩上吸溜。四财见自家婆娘从彩琴家的方向回来,嬉皮笑脸地站起来,吸溜着面条,形影不离地跟着王菜花讨喜欢,有话没话地乱搭话问:“彩琴给你做了几个菜,热情不热情?”

王菜花像抽了筋的蛇,软绵绵地躺倒在连锅炕上说:“四财,你快关上门,我给你透个秘密”。

四财停住了吸溜警觉地关上了窑门问:“秘密?啥秘密?”

王菜花忽地坐起身子将嘴凑近了四财的耳朵说:“彩琴家偷了咱家的绿皮蛋!”

四财听了王菜花的话像被电击中了条件反射一样,嗖地躲开王菜花郑重其事地说:“媳妇,这可不敢胡说!隔壁邻家的传出去伤和气哩。证据!证据!你有证据吗?”

王菜花不紧不慢胸有成竹地回答:“两颗绿皮蛋就躺在她家的篮子里,现在还在。你不信我,自己过去亲眼眺眺,他们家那么多鸡,难不成还要买鸡蛋吃?”。

四财像一条蒙了厚霜的茄子顿时蔫了下来,他狠劲地用五个手指扣着自己的头皮急得在脚地转圈圈。转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猛冲向老婆王菜花说:“媳妇,有件事我不好对你说,其实咱家的绿皮蛋是我送过去的”。

“啥?为什么?”王菜花喘着粗气吃惊地问四财。

四财像编谎一样说:“前一向,彩琴小产了,我听说绿皮蛋营养好,就偷了咱家的鸡蛋帮她补补身子。他家没偷……”

“我不信!谁从你手里接的蛋?赵虎牛了?宋彩琴?我去和他们对质!”王菜花心急火燎地问四财。

四财慌了神急忙说:“不敢对质,不敢对质。我坦白,我坦白,是彩琴从我手里接的”。

“赵虎牛不知道?”王菜花全身被打击包裹急忙问四财。

“不敢让他知道”四财唯唯诺诺地回答。

“宋彩琴……还——我——家——绿——皮——蛋!……”王菜花身体当时软得像摊在案板上粗面条却将大声质问变成了嚎啕大哭。

当天晚上,彩琴从王菜花家门前经过,偶然听到王菜花和张四财因绿皮蛋的事吵架,在王菜花的骂声中隐隐约约听到“宋——彩——琴”三个字。彩琴心里像被钢针扎了一样难受,她一路跑回家质问赵虎牛绿皮蛋到底是怎么来的,赵虎牛一口咬定是王菜花送来的。彩琴问赵虎牛王菜花送鸡蛋为什么不接给女主人专送男主人的手,赵虎牛听着听着就不耐烦地说:“我就与王菜花有私情,你还要咋样?”

彩琴就躺倒在炕上拉着被角捂住双眼呜呜呜地哭起来。

第二天,彩琴和王菜花就在村口的道路上恶恶地对骂起来。

王菜花骂宋彩琴:“婊子”。

宋彩琴骂王菜花:“你才是婊子”。

两家的公鸡、母鸡在各自的院落里受到了惊吓,你一声,它一声地:“咯咯蛋……咯咯蛋……咯咯蛋……”

满山谷回响着:“咯咯蛋……咯咯蛋……咯咯蛋……”的声音。


【作者简介】

刘青峰,麟游农商银行工会主席,中国经融作家协会会员、陕西职工作家协会会员、陕西金融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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