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的母亲了
2019-08-16 | 作者:何勇  | 来源:丝路金融文化网

我想我的母亲了。

睡到半夜,我忽然看见母亲回来了,就坐在她以前经常坐着的那把圈椅里,静静地,安详地看着我。我知道这是一个梦,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已经过世整整十年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激动地问了一声,妈,是你回来了吗?母亲依然那样安详地看着我,并不开口回答我。我急切地又问了一句,妈,你啥时候回来的?可是母亲依旧坐在圈椅里,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

突然地,我开始有些慌了,并且越来越慌,越来越紧张,像极了小的时候,做错了事,被母亲责罚时的前奏。

等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扭头,脖子下的枕头因为浸湿,竟有些冰凉。我努力地回想了好一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打湿枕头的究竟是我的汗水还是泪水。如果不是从睡在旁边的妻那里,传来的深沉而均匀的呼吸声,我可能会疑心这又是一段绵延的梦境。

按照过去的说法,这是母亲在给我托梦了。不知道托梦之说是真是假,可是我知道,我确实始终还欠着母亲一个承诺,这也是我内心里一直不能释怀放下,对自己的一个承诺。

最早是在98年和99年的时候,那个时期的我二十五六岁,因为种种原因,个人情感处在了一个低落、郁闷的真空期。不过,情感上的低落,却触发了文字创作上的激情。时常有各类散乱文字作品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每次发表后,不知道是兴奋,还是虚荣心作怪,我都会拿给母亲看。

那个时候,母亲的身体已经不太好,经常需要卧床休息。但每次看到我发表的作品,她还是很高兴,这对我也是一个很大的鼓励。特别是我写的《老猫》在华商报副刊上发表后,母亲表现的非常激动。

《老猫》写的是家中以前养过的一只猫。那是在我大约五、六岁,还没上小学的时候。那一年快过年时,一天清晨刚打开了家里的门,一只大约只有两三个月大的小猫就闯进了家门,喵喵叫个不停。给它喂了点剩饭后,它就乖乖地在我怀里安静了下来。母亲见后,有些忧虑地说,把它放走吧,快过年了,老辈人都说,猫来穷,狗来富,不吉利。

父亲看了看十分不情愿的我,和我爱不释手抱在怀里的猫,对母亲说,寻常人家,哪有那么多讲究,孩子喜欢就留着吧,平时还能防个鼠。就这样,这只猫就成了我们家庭里的一员,它也给我的童年带来了许多的欢乐和记忆。

但是在父亲突发事故去世的时候,家里忙乱了几天,这只在家里已经一起生活了好多年的老猫,竟然离奇地失踪了。后来,过了头七,我们去给父亲上坟时,意外发现这只老猫在父亲的坟前卧着。上完坟后,我们呼唤老猫回家,这只猫却迟疑地看着我们,怎么也叫不走。母亲说,它是在给父亲守坟呢,随它去吧。

再后来,到了三七,去给父亲上坟时,它还在那儿,依然叫不回家,这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只老猫。随后,过了七七乃至百天,再去上坟时,都再也没有看到它的踪影。

看了这篇文章后,当时对我的文字从不做评价的母亲点评说,这篇写得好!事实上,母亲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却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篇文字的价值。这也让我在文字写作的风格上,开始转向平实,慢慢力求向简单上发展。

十五年后,因为感觉这篇《老猫》人为修饰的部分依然太多,我重新以《一只潜藏在童年记忆里的猫》为题改写了这篇文章。改写后的《猫》再次被工银文学等多家媒体刊登转载。其中陕西省著名作家舒敏老师,在她的《舒写》公众号里登出了这篇文章,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也让我再次想起了,母亲最初对这篇文章的肯定。

写完猫之后,借着兴奋劲还没过,我对母亲说,你十四岁就从湖南益阳走出家门,只身闯荡东北,又辗转新疆,一定有很多的故事吧,我想写写你的经历。

当时,母亲有些迟疑,随后又略显不好意思地说,那我就给你说说过去的一些事吧,看你有空了能不能写一写。

随后就断断续续开始听,母亲对自己一生的叙述。听得过程,我从开始的被动,到后来主动向母亲询问。我有些吃惊,朝夕相处了几十年,我从不知道母亲的一生,竟然有那么多坎坷的经历。我也不加思索地就对母亲承诺,我一定要把这些写成文字!

然而,承诺归承诺,要实现起来其实并不容易。因为自己在文字上的功底还很肤浅,写写小的散文习作尚可,要写这样深刻历史记忆的东西,感觉就有些力不从心。这样的文字太沉太重,是我远远不能承载得起的。经过剖析,我认为这是因为内心的沉积不够造成的。写的东西过于风花雪月,过于文艺性。文字没有了筋骨,也就缺少了支撑重量的能力。所以几经动笔,最后都送入废纸篓告终,一直也没能兑现了这个承诺。当然,这也和我一直以来懒惰的性格有关。

这一拖就是好多年。先是母亲做了脑瘤手术后,回新疆去姐姐那儿养病的时候,有几次和母亲在电话里通话,母亲问起稿子的事,我都以太忙为由推脱了过去。再后来,母亲身患肝癌,在西安一附院治疗的时候,再次问起这个事,我说这个东西是个大东西,我还在酝酿中,到了能动笔的时候我就写。

然而,直到母亲过世,这个承诺依然没有兑现。

母亲的一生,几乎是与苦难相随了一辈子。

这,也让我几近怀疑,人的一生怎么能以这样的境遇渡过!幼年丧父,经历常人无法想象的因贫穷带来的饥饿。十三四岁起就背负了生存的压力,只身一人先从湖南老家辗转到东北,而后又从东北一路颠沛流离到了新疆。成家后,未到中年又经历了丧偶之痛,独自一人肩负起抚育五个孩子,长大成人的艰难重担。好不容易等五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本可以放松过几年安稳日子了,却又身患脑瘤等多种疾病,开始与病魔抗争。直至2009年,母亲身患肝癌去世,期间能让母亲没有压力,能够幸福快乐生活的日子可以说寥寥无几。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2500年前,皋鱼在父母健在时,忙于周游列国寻师求学,归来后因为双亲已离世,发出如此的悲叹。但是,这样的悲叹,也仅仅只是悲叹。2500年来,这样的遗憾流传了一代又一代,却少有人能做到及时尽孝,不留遗憾。即使时光可以倒流,在父母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可能依然不是一个能做到尽善尽美的孝子。就是说,父母在子女面前永远可以倾尽所有,而子女却永远做不到,为了父母而付出一切。

1984年,父亲因为一场工伤事故去世。当时的母亲才41岁,家里五个孩子中,最大的哥哥刚刚20岁,还在师范学院读书。最小的我才11岁,还在上小学。从此,母亲就独自一人承担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其间,有许多相识的亲朋好友,也劝母亲再成个家,找个伴,来一起分担这个家庭的重担,但都被母亲一一婉言回绝了。理由是:孩子都还小,会委屈了孩子。

可是等到孩子们个个都长大,也成家立业了,母亲却已老了也病了!现在,等我也到了接近五十的年龄,才真正体会到了母亲的不易,和生活的艰辛。

母亲在西安刚开始看病的时候,几个姐姐从外地还没有赶到。因为是夏天,天气比较热,有一天母亲感到很不舒服,让我帮着给擦洗一下身体。

当看到母亲身体上的皮肤,因炎热而泛起的红疹后,我为自己的粗心感到惭愧不已。之所以没有一早就擦洗身体,其实是母亲不愿意给我们增加太多的麻烦,而自己一直在忍耐。尤其在为母亲擦洗身体的时候,看到母亲虚弱无力的身体,看到母亲那对被我们吸允的干瘪而垂搭在胸脯上的乳房时,我的内心里一阵酸楚,这就是曾经哺育了我长大的源泉啊。而今,病重的母亲,直到身体热出了红疹,我竟然都没能想起,主动为她擦洗一下身体,这件事也成为我埋藏在心底多年来的一个遗憾。

母亲病重到最后的日子,忍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从医院开出用来镇痛的吗啡针,到了后期作用已不很明显,母亲更多的时候,是疼痛到昏迷状态的。偶尔清醒的时刻,母亲也没有多少精神,跟我们有更多的交流。自己病成了这样,却还惦记着我的身体。病中几次与我交流都一再告诫我,今后要少看书,少写作,有空多出去走走转转,多锻炼。包括关于她一生的经历,也劝我不要再写。虽然我一再告诉她,我身体的不好,与写作其实没有多少关系,但母亲却始终认为,看书和写作是造成我身体差的主要原因。

在母亲临终前的日子,眼看各种治疗方法用尽,母亲的身体却愈见衰弱。迫于无奈,大姐还是如实告诉了母亲,她的病其实是肝癌晚期,而不是一直以来为了隐瞒真相,而欺骗她的胆囊炎。另外,又问了母亲对后事还有什么要求和安排,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

那一刻,母亲异常的平静,并没有我们想象会出现意志崩溃的一幕。母亲只淡淡说了句:我就说怎么这么疼啊,原来不是胆囊炎呢。关于后事,母亲交待越简单越好!我们知道她这是不想最后一次给我们增添了麻烦和负担。而说到最放心不下的事,只说了一件,那就是我的身体!

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母亲!

这就是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还在为我操着心的母亲!

有句话总结的特别好: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了,人生就只剩下归途。

一个人几十年的生活习惯很难改变,尤其是在思维方式上,更是一种难以改变的固定模式。母亲建在的时候,我有一种习惯,每次遇到一些生活中难以取舍,或是工作中面临的抉择时,总是会象征性的征求一下母亲的意见。

为什么说是象征性的征求呢?因为不管母亲的意见如何,其实最终拿主意的还是自己,而母亲的意见只是一个程序一个过程,似乎是个或可有或可无的摆设。事实上,记忆里自我成人后,母亲几乎没有自作主张地,为我们的生活承担过抉择的角色。更多的时候,她也只是发表一下自己的想法和看法,最终会把问题踢皮球一样踢回来。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过程,等有一天彻底地失去了,再也没有的时候,一切才觉得这么的不适应,本来可以很自信的选择,本来可以义无反顾的决定,少了这样一个过程,就觉得不踏实,总觉得缺少某种安全感,迷茫却不知左右。

而生活中的失落,因为母亲的逝去,远不至此!

这些年来,感受最深,也最害怕的就是过年过节时,看到同事和相识的朋友们,大包小包地提着回家,去看望自己的父母双亲。这个时候,内心就会有种孤单苦寂的感觉油然而生,总会羡慕不已,不管同事朋友的年龄多大多小,也不论他们父母的身体是否康健,但只要还有父母可以相伴,那总还是人生中的天伦之乐。而这种人生最顶级的乐事,对于我则永远成为了一种回忆。每当这样的时节,我就只能刻意躲避,将深深的遗憾留在无尽的思念之中。

二〇一五年,在陕西省金融作家协会诸位老师的谬爱下,我加入了陕西省金融作家协会,成为一名会员。二〇一八年,在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众位老师的抬爱下,我又加入了中国金融作家协会成为一名会员。同年,在陕西省金融作协各位老师的谬爱和鼓励下,我当选为陕西省金融作家协会的理事。然而,这些荣誉的获得,除了带来短暂的虚荣心的满足外,又会伴随着一次比一次更深的愧疚感,于是越愧疚,又越逃避!我算个什么作家呢?连生养了我的母亲,一个简简单单的往事记录,我都没有在她生前完成,有什么颜面敢称为一个作家呢?

所以,确实是各位老师谬爱了!

今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所以也制造了许多个令人沉思的雨夜。

这个雨夜,我想我的母亲了。

【作者简介】

何勇,1973年12月,陕西省金融作家协会理事,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中国工商银行渭南市华州区工行,曾用笔名庸者,文学作品散见于渭南日报城市金融报工人日报城市金融调研、丝路金融文学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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