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贾平凹老师讲课
2018-12-15 | 作者: 李伦  | 来源:丝路金融文学网


我跟作家贾平凹是见过一次面的。

那是1982年的初春,我在驻陕西耀县的野战师当文化干事。一日偶尔产生了一个念头,就是把全师的文学爱好者召集起来,办一期文学创作学习班。办学习班当然得请老师来讲课,可是请谁呢?宣传队的孙翼鹏说他认识贾平凹,就在西安又不远。那时候,贾平凹已经出名,发表了许多作品,也出版了好几本书,什么《满月儿》《腊月·正月》《鸡窝洼的人家》《五魁》《山地笔记》等。我是喜爱他的读者之一。可是能请得来吗?一个小小的野战师文学创作学习班和一群爱好文学的士兵,在一个名作家眼里算什么呢?

没想到孙翼鹏果然把贾平凹请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作家杨震邦。

贾平凹那时候可能也就三十来岁,瘦瘦的,中等身材,穿着很平常,一张脸白静文气,一副书生的模样。然而,眼睛却有些发肿和疲倦,目光也有些忧郁,加上他沉思的表情、平时又不爱多话,就显得十分的老成,跟他的年龄不大相符。相反,作家杨震邦却话语滔滔,谈笑风生。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贾平凹有些“背时”。一些报刊批评他的一部小说中丑化和歪曲了普通劳动者,文学界和社会上吵得风风雨雨,他又无话可说,会不会借我们请他来讲课之机,到这偏僻而封闭的军营里暂觅一方清静呢。从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来看,他不会是那种用文学的手段来丑化和歪曲普通劳动者的人,因为他看上去也是极为普通的。即便是丑化了,也不会歪曲,何况我们普通的劳动者中的确也有许多丑陋的人和事。

作家贾平凹淡淡地对我笑笑说,谢谢你们请我来,还是解放军亲。

我把两位作家安排在师部的小招待所里,享受首长一级的待遇,这里除了伙食好外,主要是安静。我想,那时候贾平凹是特别需要安静的。

接下来,便是贾平凹和杨震邦轮番给我们学习班讲课。讲课是在大招待所的会议室,这里来来往往住的都是部队的普通干部战士,听说贾平凹来讲课,有的人也跑来站在门口旁听。他们大概都是贾老师的读者。两个老师讲得很认真,穿军装的业余文学爱好者们听得也很认真,一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边听一边在小本本上记。谁能保证他们当中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冒出一个作家来呢。

贾老师讲课很有意思,他说创作艺术是“愚人”的事业。艺术不是靠“时令”而活着的,要踏踏实实写生活。艺术要打动人,要靠本身的力量。又说,要写自己熟悉的,要善于发现自己。创作的眼光要放大,要放远。

除了讲理论,贾老师还结合创作实践,讲如何提高创作中的想象能力、观察能力和感受能力。拿现在的话说,这是创作上可以具体操作的东西,是他自己在生活的海洋里和创作的实践中,打捞起来又提炼了的“干货”。这正是文学爱好者们所迫切需要的。现在好多作家讲课都加了水分,很少拿出自己的“干货”了。

他讲了几个生动形象的例子。

例子之一:比如茶壶,茶壶有一个弯弯的把把,有一个翘起的嘴嘴。听说古时候茶壶的造型就是根据女人的体型来造的,于是就可以产生联想,你看茶壶像不像一个叉着腰指着手的女人,陕西农村把这种女人称之为“茶壶女人”,是说这女人很厉害。

例子之二:前不久,我到陕北去了一趟。陕北是出英雄美女的地方。但我发现最有特点的是陕北的老人。他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以鼻尖为中心,皱纹在脸上阔展开了。于是,我很快就联想到了陕北沟沟峁峁的地形,陕北老人就是一张活的陕北地图。

例子之三:我有一个同学在谈恋爱,约会的晚上是在屋里,日光灯下看那女子美得很,很是激动。第二天约好又见面,是在屋外的太阳下,就激动地去了,可是回来却情绪沮丧,对我说,那女人长得不怎么样。于是,总结出体会,晚上的月光下或是灯光下,千万不能约会谈女朋友。

……

我们忍不住一阵阵大笑。

他的讲课给兵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不讲课的时候,贾老师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直到我去叫他吃饭,他才出来。一开门,吓我一跳,一屋的烟雾,其脸露出的形状和表情就像刚从一片废墟或鬼域里钻出来,蓬头红眼,面无血色。晚饭后,我们一起在院子里散步,散步的时候他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听杨震邦老师大侃特侃。一转身,他又钻进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有一天,我到贾老师屋里去,看见他正在埋头写作,用的是小字本和毛笔,从本子的后面向前倒着写,一溜儿漂亮工整的笔墨,如是水里的蝌蚪在游动,简直就是一幅书法,把我看呆了。他大概正在写《鬼城》什么的,写得满脸阴气和神秘……

第二天,我陪两位作家去了耀县的药王山。药王山里有药王庙,是耀县的一大古迹,是唐代著名医学家孙思邈曾经修行和居住过的地方,离县城的师部大约四五里路。药王山除了与唐代医学家孙思邈有关外,还有许多古代珍贵的碑刻造像和庙宇壁画。当时并没有成为旅游景点而收费,山上也几乎没有游人,也看不到管理人员。据说庙里只有一些古老残破的房屋和石像石碑什么的,荒凉孤独地兀立在那里。然而,贾平凹却对此很感兴趣。

我们走到山门前的一棵大树下,见有一摆摊卖凉皮的妇女,贾平凹提议歇一会儿,于是就拣了一个小凳子坐下来。杨作家开始抽烟,问贾平凹抽不,贾平凹说不抽,要吃凉皮。大概吃了几天部队的饭,吃得有些油腻了,要回到以前简单的口味。他说他特别喜欢吃陕西的小吃,以前是经常吃的。于是一人就来了一碗。妇女用手把凉皮抓到碗里,放上些辣子酱油醋和蒜水,然后递到每人手里。那凉皮以及装凉皮的碗卫生质量我不敢恭维,吃到一半我就不想吃了。杨作家也凑合吃了一碗。回头看贾老师,埋头吃得正香。吃了一碗不罢休,咂咂嘴说,嗯,有味,就又来了一碗。第二碗不一会儿也干下去了,说好吃,又要了一碗,并且自己加了不少的蒜水辣椒什么的。一连吃了三碗,越发吃出了情绪。一边吃一边还跟妇女聊天。我在旁边看着直乐。

进了药王庙里,贾平凹的表情变得虔诚肃穆起来。他走得很轻很小心,边走边四下认真仔细地观看。站在有碑刻和匾牌的地方,他就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认真地记下上面的文字。就连《千金要方》这样的医药典籍,他也要抄记。我想,这大概是他在积累创作的索材吧。对于生活的点滴,他是这样的一丝不苟,可想他的创作是怎样的严肃而认真的了。正因为有了这样广博的吸取,才有了他后来永远也写不尽的题材,写不尽的人生啊。

我望着他、不由得肃然起敬。

时光一晃,就是多少年过去了。我很少再见到作家贾平凹,更多的是在书上报刊和电视上见到他。他写出了一本接一本的书,《废都》《浮躁》《带灯》《怀念狼》《秦腔》《高兴》《山本》等等,从省作协主席当到国家作协副主席。他的名气更大了,大到了世界上。他或许记不得我了,但我想他一定会记得耀县的那次部队业余创作学习班,至少会记得那些爱好文学的士兵们,记得在门口旁听他讲课的读者,他们当中说不定因为听了他的课,而发奋学习和创作,也成为了作家。这作家他是不会忘记老师贾平凹的。这些人即便没成为作家,但仍然会是他忠实的读者。

去年,在中国作协举办的一次培训班上,我见到了贾平凹老师。我问他还认识我不?并说了耀县部队的那次文学培训班,他一下想起来,笑道,认得嘛,你比以前胖了。我说你也胖了。我们相对一笑。我们在一起合影照相,算是几十年后相见的留念。之后,他便被人匆匆地叫走。他回头向我招了招手,就上了车,本来还想跟我说说话的。除了创作,他还有其他许多事情,身不由己。我能理解。

如今,贾平凹是一个声誉日隆的著名作家,在国内外拥有广泛的读者,但他也常常被文学界和社会所争议,被各种行政的事务和应酬弄得热闹而不得安宁。我常替他想,如果有个偏僻封闭又安静的地方请他去讲课,去写作,该多好。




[作者简介] 李伦, 重庆市人,1976年入伍,现居西安。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著有长篇小说《远去的杀声》《迷失之鸟》。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昆仑》《中篇小说选刊》《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清明》《长江文艺》《萌芽》《红岩》《延河》《散文》等文学刊物发表大量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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